——纪念西南联大成立70周年
唐绍明(1952经济)
四、求学之道,做人为重
无论办学或治学,最终都要落到引导学生走上求学之道,培养成材。求学之道包括培养目标和培养途径两个方面。
西南联大实行通识教育。“通识教育”即英语的Liberal Education,有“自由教育”、“通专教育”、“通才教育”、“通识教育”等各种译法。引进以来,褒贬不一,争论焦点集中在“通”与“专”的比重权衡上,肯定者多着眼于“通”,否定者多着眼于“专”,但均忽视“通”与“专”的合理搭配,实应依具体情况而定,各个时期、各类学校应有所不同。其实,通与专均属知识范围,关系到“才”的增长,而通识教育的本意,更着重于在“通”与“专”结合的基础上的人格、品德修养的提高,即“德”的提高。
通识教育的目标要求,符合中国传统的大学之道所强调的“明明德”和“新民”的精神,是以能在中国落地生长,而西南联大所传承的战前清华的做法,就属于这一模式。西南联大实行中有以下特点:
1. 通专兼顾,通识为重
在梅贻琦、潘光旦先生的教育文章中,对知识的“通”与“专”均有特定的解释,称之为“通识”和“专识”。他们认为“通”是指人生,“专”是指事业;“通”是指社会生活,“专”是指社会事业;“通”是指做人,“专”是指做事;“通”的范围比“专”的范围大。他们明确指出,“大学期内,通专虽应兼顾,而重心所寄,应在通而不在专”,从而提出“通识为重”的主张。潘光旦教授说得更明白:“我一向认为教育的效能,教人做人总是第一。”而这个“为重”又是建立在先通后专、通专兼顾的基础之上的。
在实行中,西南联大强调一、二年级要打好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基础。每个学生除学好国文、英文、通史等必修课外,学文的至少要选学一门自然科学课程,学理工的至少要选一门社会科学课程。这正是综合大学和专业学院不同而又优越的地方。这样,学生基础好,知识面宽,眼界开阔,就能为进一步提高专才和品德修养打好基础。学校还结合抗战实际,通过办学、治学、教学以及课外活动、社会活动等多种途径,对学生进行爱国主义教育,艰苦奋斗教育,科学、民主教育,团结、合作教育等,形成鲜明的联大精神,对学生影响很深,并在其后的工作业绩中得到体现。
当然,“通识为重”决不意味“专识”为轻,“先通后专”也决不意味重“通”轻“专”。通专兼顾,通识为重,是指大学阶段教育的基本要求,是从总体上搭建通与专的关系。随着世界高新科学技术的发展,新专业的设置、师资培养、学生教学,都成了大学绝对不可忽视的大问题,这是毋庸置疑的。
2. 师友古人,言传身教
联大选聘教师,首先要求其德才兼备。许多教师都曾在欧美名校修业,获得博士学位或有突出成就,国内学者也都是学有专长的专家、大师。同时对教师的品德也有一定的要求,要足以为人师表。余冠英教授回忆:“学校对教授的要求也是严格的,对其言行有损为人师表形象的教师,即便是名教授,也要解聘。”他说:“教授的教学都极认真,所有教授不管多么有名气都亲自给本科生讲课。可以说,没有一个不上课的教授,许多名教授还亲自给大一的新生上基础课。”
西南联大的教授都极具人格魅力。其一,追求先进。他们总是自强不息、孜孜不倦地攀登学术高峰,把最新最好的知识教给学生。理学院最为突出,像陈省身、华罗庚、周培源、王竹溪、吴大猷、赵忠尧、张文裕等教授都能结合自己的最新研究成果,开出新学科课程。据杨振宁教授说:他在联大做毕业论文时,受吴大猷教授指导,进入物理学中群论这一领域;做研究生时,受刚从国外学成归来的王竹溪教授的指导,进入统计力学的领域。他在联大“受到极好的本科教育和同样好的研究生教育”,“我对于物理学的爱好和鉴赏判断大部分是在联大的六年(1938—1944)期间形成的”。
其二,脚踏实地。他们重视结合实际,引导学生学以致用。如费孝通教授的农村调查;曾昭抡教授的西康调查;吴韫珍教授的云南植物调查;冯景兰教授的西南矿产调查;冯文潜教授的边疆人文调查;张印堂教授的边疆地理调查;罗常培教授的藏缅语系调查等。这一点在工学院尤为突出,陶葆楷教授说,他们的教学尽量联系实际,“以土木工程系而论,工程测量的实习,往往是城市、公路、飞机场等地的实地测量。水力学方面,与水利部水利实验处合作设立水工试验研究所。道路工程方面与交通部公路处合作设立了道路材料实验室”。他们还适应战时形势,开出兵器学、堡垒工程、军用桥梁等课程。
其三,严谨学风。工学院有些基础课的考试甚严,有时一场考试不及格者竟占1/3。刘仙洲教授的考试,学生会因误算小数点后一个数而被判得0分。李赋宁学长感谢吴达元教授的辛勤、严格的教学,使自己“学会了一丝不苟的严谨学风,对准确和不准确,像对真理和谬误、是和非、美和丑、善和恶一样,加以泾渭分明的区别,而且作出了选择,养成了习惯。这个例子可以说明智育、德育和美育是能结合在一起同时进行,吴达元老师做到了教书育人。”
其四,关爱学生。训导长查良钊教授一向关爱学生,为学生排忧解难,在处理学潮中也多从爱护学生出发,尽力调解,怕学生吃亏。1947年春清华校庆日,查先生从昆明返回母校,招来学生潮涌般的欢迎,直将他抬进大礼堂,这充分反映同学对他的爱戴。查良钊先生的工作准则是“把学生当作自己的子弟,一切为他们着想”,而这一准则也普遍存在于联大教师们的心中。如金岳霖对殷海光,吴大猷对李政道,……从学习到生活,关怀备至。从来是学生受感动于老师,此时,老师也受感动于学生。师生情深,正是西南联大办学又一特色。
3. 自我教育,课外活动
西南联大十分强调学生的自我教育,不断启发学生发自内心的学习要求,鼓励自由发展,自觉修养,并为此积极创造条件。
一是结合战时环境,不断启发学生艰苦奋斗、坚忍不拔、刻苦学习的意志。当湘黔滇步行团长途跋涉到达昆明时,带队人之一黄钰生教授总结指出:同学们经过实地考察,看到中国农村的落后,定能激发自己的学习热情,刻苦学习,报效祖国。同学们经过总结后说,对这次长途步行的意义,认识更加深刻了,社会责任感大为增强。“从此,我们这帮人学习格外努力,做事特别认真,毕业后到工作岗位,也一贯如此。”这话道出了联大学生普遍的学习自觉性。
二是开展交友活动,参与课外活动。同学间年龄相仿,情趣相投,又生活、学习在一起,更易相濡以沫,互相切磋。如杨振宁、黄昆、张守廉的友谊,王浩和何兆武的友谊,何炳棣和黄明信的友谊,等等。他们彼此所产生的影响,都为各人日后的成就和发展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还有一些共产党员,按照党的“三勤”方针,广泛联系群众,引导一批批同学走上追求进步、争取民主的道路,如马识途和李晓,王汉斌和李凌,等等。他们日后都为革命工作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至于课外活动,联大早期即有各种学术讲座、学术座谈会,推动学术交流;成立各种学生社团,如群社、南湖诗社、联大剧团、联大歌咏团、工学院引擎社等,充分发挥学生的专长,活跃学生生活,有助于学生性格的全面发展;开展一些社会公益活动,如学生服务社、学生阅览室等;出版壁报,给学生发表各种意见的机会,包括发表政治见解。1941年皖南事变后,进步势力受到迫害,一些进步同学被迫疏散到云南各地,暂时隐蔽,深入做群众工作,既保存了实力,也借机接触实际,了解社会。以后形势好转,又陆续回到学校上课。
三是开展爱国民主运动。自我教育绝非闭门修身养性,它离不开社会、政治形势的大环境。1944年春,经过皖南事变后的短暂沉寂,学校风气开始改变,首先从学生开始。他们办起壁报,自由发表意见,经常出版的便有十几个,如《冬青》、《耕耘》、《文艺》、《生活》、《现实》、《学习》等;相应地学生班级活动也开始活跃起来。1944年5月,围绕纪念“五四”,开展了两次群众性活动,一扫沉寂郁闷的空气,带动了各方面活动的开展。冬青社、文艺社、新诗社、剧艺社、高声唱歌咏队、阳光美术社、悠悠体育会等后期影响较大的进步社团,也均在此时纷纷成立,使得进步势力在1944年秋季学生自治会选举中赢得胜利。从此,联大学生自治会便一直在共产党的实际领导下进行工作,掀开联大学生运动的新篇章。1945年开展纪念“五四”周活动,历时六天,声势浩大,得到社会各界支持,标志着昆明学生运动日益走向成熟。学生们勇敢地挑起了要和平、争民主的重担,团结广大教职工,开展爱国民主运动,一次次和反动势力进行斗争,为西南联大赢得“民主堡垒”的称号。
五、兴学之道,引领风尚
西南联大不仅以其办学、治学、求学之道,为国家造就人才,为社会培养栋梁,而且它本身的存在,已在社会进步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大学一解》引古《学记》论述大学之道,其任务除培养人才,以达“大成”之外,还有“化民易俗”,“近者悦服”,“远者怀之”的要求。也就是说,兴办大学,最终是要开风气之先,引领时代潮流,由近及远,扩展影响,推动社会前进。
第一,最直接的是对国防的贡献。抗战初期在长沙临大,就有一批学生投笔从戎。1944年,日军逼近黔滇,为配合美军反攻,有400余学子从军,转战缅北各战场。总计联大学生先后从军有800多人,他们英勇战斗,年仅19岁的缪弘就牺牲在战场上。
第二,最主要的当推为社会培养了8000余名学生,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成了社会各行各业的栋梁、骨干。
第三,联大立足于云南,为云南籍学生入学提供了更多机会。联大初期就成立了师范学院,为云南培养师资;后又特设为期两年的师范专修班,多方面为云南培养人才。
第四,联大以其先进的文化优势,影响和带动了当地经济、政治、社会、文化、教育诸多方面的发展。如潘光旦、曾昭抡、费孝通等教授到滇西,甚至贵州去讲学,做学术报告。不少学生利用课余时间,到社会各种岗位任职。还有不少进步学生在皖南事变后隐蔽到云南一些边远的县,就任中学教职,由此推动了云南的教育事业,传播了革命的火种。
纵观世界教育史,大学因其集中了许多最优秀的人才,是国家文化教育的中心之一,也往往是国际思潮的聚焦点。欧洲中古文化史有名的三大社会运动,都是由大学发起的。一是巴黎大学解决东西教皇之争;二是牛津大学孕育和支持威克利夫宗教改革;三是布拉格大学孕育和支持马丁·路德宗教改革前奏——胡斯宗教改革运动。中国近代史亦复如此。对推动中国近代历史进程产生过巨大影响的“五四”运动发轫于北大,“一二·九”运动发轫于清华。而1945年“一二·一”运动发轫于西南联大,是近代中国大学推动社会前进的优良传统的又一次传承。
“一二·一”运动的发生不是偶然的。它是时代潮流的产物,是历史进程的必然结果,也是西南联大精神的集中体现。这时的联大广大师生,总体来看,深受战后世界形势的影响,特别是经历了抗日战争的血与火的考验,思想上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他们走出平津大城市,经过万里长征,走遍大半个中国,切身体验到中国经济的贫瘠,政治的腐败,社会的落后,人民的疾苦。昆明八年,又忍受着一般老百姓经受的物资匮乏,骨肉流离,信息阻绝,生活艰辛的苦楚。八年抗战对联大人来说,不仅是一次地理上的“万里长征”,也是一次时间上的“万里长征”,而更是一次心灵上的“万里长征”!——由生活优裕到贫困交加;由个人独处到来到民间,了解社会;由不关心国事到关心国家命运、民族前途、人民幸福;大大加重了自身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那时联大人普遍期望并且相信战后的中国应是一个和平、民主、法治、进步的中国。在学生运动的推动下,进步教授的影响下,不少人逐渐抛弃旧思想,走上人民民主的道路。闻一多教授就是一个鲜明的代表。他的思想演变进程,反映了相当一部分联大人的思想演变过程,他的道路指引了联大人前进的方向。
西南联大以其巨人的精神、道德和文化力量,在时代洪流中孕育和推动着潮流前进,完满地实现了大学教育的根本价值。
西南联大所走出的成功的大学之路,值得我们珍视;它的成功经验,值得我们学习研究。人们希望能够从中汲取到办好中国大学的智慧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