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锦荪(1945物理)
许多年过去了,有关联大生活的记忆自然而然地会涌上心头。有些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许多细节还历历在目;但仔细一想,又觉得那已经是遥远和模糊,再也不能在回忆中深入一步。
联大师生宣传队慰问抗日官兵 校史研究室提供
下面我要写的,是1945年初的寒假由联大地下党组织的建水劳军活动。那时我是物理系四年级的学生,同时又是一个地下读书小组的成员,跟着编《学习》壁报,主编是李明。他是从河南抗日前线回来复学的,年龄比我们大,经历丰富,常常给我讲故事,我们喜欢叫他“明兄”。他找到我,让我参加这次劳军活动。记得我曾经很犹豫,因为快毕业了,吴有训先生让我们每人写一篇关于原子构造的读书笔记,我也正沉醉在玻尔的原子结构假设里,很想利用寒假好好地读书写论文。但是,那时又正在湘桂大撤退之后,国民党军队从河南一直溃败到广西,日本军队一度深入到贵州的独山。我们也听到了从广西撤退到昆明的新中国剧社编唱的长歌《哀金城江》,哀婉动人,是一曲对敌人残暴和对国民党腐败的控诉。这是又一次国难当头啊,同宿舍的齐亮很严肃地说:“这次去是要做一万人的工作”,李明也说,这次去带有培育骨干的含义——我终于同意参加了。
寒假前的一个下午,13名联大同学坐在联大新校舍南区旁的基督教青年会学生服务处的大会客室里,参加的还有学生服务处的负责人李储文,一个有牧师身份的地下党员,这次劳军活动的领队,并为这次活动提供经费。会上,大家相互自我介绍,彼此认识,并了解了此次活动的内容和意义。我们此去是到驻扎在建水县的滇军暂编22师去劳军,并帮助他们开展政治教育,进行文艺演出。因此,我们需要在行前准备演出节目。
我们准备的歌咏和话剧节目饶有兴味。黎章民和陈月开、李凌是僧音歌咏队的,黎是指挥,陈是金嗓子男高音,准备了一批慷慨激昂的战斗歌曲。王松声和温功智是剧艺社的台柱,王兼长话剧和京剧,温是从剧专转学来联大的,演艺精湛。4位女同学中,马如瑛在抗战前期的抗日宣传中有舞台演出经验。记得在昆明时只准备了两个独幕短剧,另一幕长剧是到建水后才排练的。为了演出,特意从新中国剧社借来一位女演员廖瑞群,她不仅能演戏,而且有副好嗓子,是女高音歌唱家,性格很开放,一来就融入了我们这个亲密团结的小团体中。
学生服务处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件黑色的棉大衣。昆明的冬天虽然不算冷,早晚气温仍较低,我们多数人衣服单薄,穿上这久违的寒衣,身上顿时暖洋洋的。这就算是我们劳军队的制服了,大家穿上它,在22师派来的副官陪同下,我们向建水出发了。我们中的多数是第一次坐滇越铁路的窄轨小火车,车速不快,用了一天才到开远。第二天到碧色寨换乘轨距60厘米的小小火车才到建水。
22师的驻地在建水西部的西庄,个碧石铁路从那里穿过,有个小火车站叫乡会桥,师部就在那里,我们也住在附近一个小村子的一所二层楼房里。建水土地平坦肥沃,农业比较发达;同时,建水从事工商业的也比较多,不少人在个旧锡矿上发了家。所以,这一带农村的房屋比较整齐,瓦房居多,楼房也不少,陈月开一看便满意地说:“这里就像我们广东的农村了。”师部离得很近,那里有较大的会议厅兼餐厅,有一处设有戏台的大操场;下面的团部和营部距离也不远,便于我们开展工作。
我们一到,师部的杨师长和李副师长就设宴招待我们,据说他们都是爱国军人,思想倾向是进步的。我们队的几位领导人被邀在正席上,我们则被分散到各席,与年轻军官们共席。本来我们是负有交友任务的,但是,被他们的敬酒所围攻,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饭后,我们往往要下连队去同战士们联欢,主要方式是大家一起玩游戏。我们队里还有一位能人是学校悠悠体育会的负责人罗长有,他能教士兵们玩球类游戏,同他们一起玩得满身大汗,还有裴毓荪也是会玩游戏的,而我到了这种场合,却总是手足无措,或者袖手旁观。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社会实践。在交友方面,我还佩服的一位是王松声,他同师部的一位参谋成为京戏方面的至交,虽然他是唱青衣而那位是唱花脸的,可是谈起京剧来正是千杯恨少。他们是否有过同台演出,则已经记不清了。
我们的演出任务很重,除在师部多次演出外,还到建水城里演出过。我都是积极参加了的,并帮助我们的“老总”罗长有装台,觉得其中也有许多学问。
每次演出开始,首先必是歌咏,主要是齐唱,15个人几乎全部登台,由黎章民指挥。第一支歌又必定是《保卫大西南》,这是一首新歌,应该是日本军队打进贵州后创作的,节奏以一开始连续几个切分音而显得坚定有力,号召“西南八千万民众,战斗总动员”,以最后一句高昂的“保卫大西南”结束。我们把这首歌唱了又唱,越唱越好,越来越铿锵有力,几乎成为我们的队歌。后期我们还分头下连队去教唱,并组织了连队间的歌咏比赛。我们演唱的歌曲还包括从敌后抗日根据地传来的抗战歌曲,以及苏联歌曲和新疆民歌。其中最长也是大家最爱唱的歌是《卢沟桥事变小调》:“自从卢沟桥事变起,人人的心里只想杀敌。”这也是一首比较新的歌,它唱出了在共产党领导下根据地军民准备最后反攻的气势:“抗战七年多呵,越打越有主意,建立了抗日根据地,平原也能打游击”,“抢鬼子的枪,夺鬼子的炮,男女老少,都武装好”,“电话不灵,铁道不通,叫鬼子兵,一步也不能动”;“敌人凶,我们更蛮,打不走鬼子咱没有完!”唱这样的歌,可以鼓舞士气,教育群众,但首先是教育了我们自己。在蒋介石政府多年消极抗战的气氛下,终于听到了中国抗日军民的声音和他们争取胜利的决心,教我们怎能不向往党,向往革命!这首歌我们也是每次演出必唱,唱得酣畅淋漓,满怀豪情。从演唱中的台下静听和演唱后的热烈掌声,我们知道自己的演出是成功的。还有独唱,廖瑞群高歌一曲《站岗放哨李大妈》,也总是那么感动全场,博得一次次掌声雷动。
接着演出话剧,我们起初只带了两出独幕剧。第一出是《张家店》,由李明演开店的老汉,裴毓荪演他的女儿,李凌和我演日本兵。我们俩穿上军装,手持钢枪,尽量凶神恶煞式地冲进店里来,要吃的(“米希米希”),要花姑娘,并且到处搜寻,把姑娘从幕后拉到前台来。此时,张老汉煮好了两碗面条,战战兢兢地捧上来,我们马上饥不择食地狼吞虎咽起来……结果,吃下去的毒药发作,我们捧着肚子鬼哭狼嚎起来,我倒在吃饭桌上,大叫“中国人的良心大大地坏了”,在狂笑声中死去。剧情就这么简单,但这是我第一次在舞台上演出,我心里只想着越狂越野才好,居然还放得开,在闭幕时听见了台下的掌声。第二出是陈白尘的喜剧《禁止小便》,剧艺社曾在学生服务处的小舞台上演出过,由温功智演主角老公务员,让他在台上尽量发挥他那嗓音洪亮、挥洒自如的演技;由我来演那坐在他对面的可怜的小文书,因为不显眼,比较容易对付。
不久,又排练了沈浮写的一出三幕大剧,人物众多,我们几乎是倾巢出动,人人都上场了。我的戏不多,第一幕上场不久就被日本鬼子抓下了台,以后就可以自由自在,对后面的演出不大在意,现在竟把剧名和许多剧情都忘光了。但它是我们此次演出的重头戏,多少年后我曾邂逅一个22师的老兵,我并没有告诉他我是劳军队的,他却在聊天中忽然盛赞这部大剧,像是终身难忘。记得它写的是日本侵略军占领某城市已经相对稳定后,我们与之周旋并进行斗争的故事。剧情是在一些社交场合开展,所以我们的女同学都要穿上旗袍盛装上场,马如瑛演的女主角是位爱国优伶,李志演一位庄重的贵妇人,我演她的弟弟,而李明演的是一位以江湖卖艺人身份出现的地下工作者。温功智则演一个阴险的日本军官,在审问扮演机警的老妈子的廖瑞群时,两人有一段精彩的快速对话,表现得非常专业。与我们同台演出的还有22师的滇剧团和京剧折子戏。每次演出前,阳光美术社的陈月开总要大显身手,画出几张漂亮的海报来,记得我出于好奇,也跟着描过两张。
我们这次劳军最重要的节目,是李明连续20来天的大政治课。每天上午9点,官兵们在操场上席地而坐,听他作两个小时的大报告。从国际形势一直讲到抗日战争的战略战术和应该采取的内外政策,他都讲得头头是道。没有扩音设备,他是全凭嗓子喊的。开头几天还可以,10天以后,他的声音渐渐嘶哑,天天靠胖大海泡水来支持。最后几天,大家听着都不忍心了,开始劝他休息,但是,凭着强烈的责任感,他硬是把最后一课讲完,而且,也不耽误晚上的演出,为大家树立一个顽强拼搏的榜样。
这一切,都是60多年前的往事了。在劳军的半年多后,我又沿着滇越铁路南下,去墨江县教书。两年多后,我又一次登上这火车下滇南,去农村隐蔽,并参加了那里正在开展的武装斗争。我觉得我没有辜负李明所说的这次训练班的教育。劳军队的其他人也都一样,多数人做得比我更有成就。我们中有两位烈士,齐亮和陈月开,都牺牲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一个在重庆中美合作所,一个在云南楚雄县第一位人民县长的岗位上。有3个人终身献身文艺事业:廖瑞群是电影演员,王松声终身从事文化工作,而黎章民则长期在音乐出版岗位上,做了大量的音乐理论和歌曲的写作和翻译。其他的人也都在不同的岗位上作出了自己的贡献。我们是曾经穿过黑棉衣的一群,我敢说:一个也没有掉队。
2007年7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