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建筑系两代学人一脉相承
楼庆西,浙江衢州人,1952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师从梁思成,主要从事建筑历史与理论的研究。上世纪80年代,楼庆西对建筑的研究重点开始转移到乡土建筑的保护,足迹遍布全国。主要著作有《中国建筑形态与文化》、《中国建筑的门文化》、《中国宫殿建筑》、《中国传统建筑装饰》等。(孙纯霞摄影)
梁思成大学时给校刊手绘了一张有趣的图,题为《周末是谈恋爱还是去教堂?》(楼庆西供图)
梁思成(1901-1972),著名建筑学家、教育家。籍贯广东新会,生于日本东京,1946年起执教于清华大学,任建筑系主任。梁思成是新中国首都城市规划工作的主力推动者,人民英雄纪念碑等多项重大设计方案的主持者,新中国国旗、国徽评选委员会顾问。
这些年,清华大学的楼庆西和陈志华教授几乎每年都会下到乡间进行田野调查,为保护现存为数不多的古村落“摇旗呐喊”。楼庆西对古村落的保护,或许与其恩师梁思成的古建保护理念一脉相承,但比这些更让楼庆西受益的,却是梁思成身上的严谨学风。楼庆西希望,这一优良传统可以通过自己和学生们,一代一代传下去。
初见 开国大典,梁先生哭了
我第一次见梁思成梁先生,是1949年10月2日的晚上,我们参加完开国大典没多久。
我们从清华园附近的火车站上车,下车后又走了若干小时,到了北大旧址,中午时步行到天安门,下午3点钟开国大典正式开始。毛主席在城楼上说了我们很熟悉的那句话:“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然后他一按电钮,五星红旗冉冉升起。那时候我们平常只能吃高粱米,白面馒头一周才能吃一次。因为参加开国大典,吃上了芝麻酱花卷,还每个人发了两三根香肠。
梁先生那时是清华大学建筑系主任,参加开国大典回来后,他接见系里全体学生,我们在沙发椅旁边围着他坐了一地。他神态兴奋,9月时他刚参加了新政协第一次全体会议,还被邀在天安门城楼上观礼开国大典,他说他看到五星红旗冉冉升起时,感动得哭了。梁先生跟我们说,你们是生逢其时,赶上一个好时代,你们要好好学习,要一辈子为人民服务。那次接见时间虽然很短,但对我影响至深。如今60年后,再去回忆梁先生,我觉得也是有意思的事。
留校 给梁思成当助教
我读建筑系是很偶然的,我在杭州念的高中,5月解放,7月考大学,我比较喜欢工程,就报了上海交大的土木系、浙江大学土木系,还有清华建筑系。后来三个大学都录取了,北方那时也解放了,我就来了北京。我学建筑就是个偶然性,和现在的高中生不一样,他们见识多,早就有所爱好。进了清华以后,在这么一个氛围下,我们的老师都非常好,慢慢慢慢就喜欢了。尤其你到梁先生家,他就给你讲他收藏的一个汉代的陶猪,一个陶猪就是一门艺术,抓块印花布也能给你讲半天,也就慢慢喜爱上这些东西,所以环境会有很大的关系。
我1952年从清华建筑系毕业,毕业后就留校当老师,被分配教授中国建筑史课程。梁先生是我们的组长,组织几个老教师要编纂中国建筑史教材,我分到这一组当秘书和助教,帮他们找书、做笔记、画图和照相。我当助教是教一二年级的课,梁先生一直强调要把学生基础打好。
那时我们是六年制,基础要打两年,要用线条或者用水墨画西方古典建筑和中国的古代建筑,在画建筑前必须要我们这些年轻教师画出示范图来,梁先生要求画出的示范图,线条横平竖直,交角是90度,我们用鸭嘴笔,用鸭嘴笔是很难画的,这种笔很像鸭嘴,所以叫鸭嘴笔,把墨放在笔中间,粗细要自己来调整,细了墨出不来,粗了墨就淌下来,所以很不好掌握。梁先生每次要用放大镜来检查我们的图,一点不行你就得改。
用水墨渲染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所有建筑都用黑白灰来表现它的体积,西方建筑都是石头的,就比较好画,可是中国建筑呢?瓦是琉璃,黄的,梁是彩色的,底下柱子和门框是木头,红色的,地下是灰砖,白石头,材料不同,色彩不同,全部用黑白灰来表现,这个就很练我们的基本功,练我们的手,练我们的眼睛,所以我们画一张示范图,要画一个暑假。
学风 学什么都要眼高手高
我有一次画一张图,1960年左右,因为经济困难,用的纸很差,用铅笔打了稿子以后自己检查觉得没问题了,拿给梁先生看,他戴上老花镜一看就在图上画了一个个红圈。这里外行人看不出来,内行人一看就知道,接头接的不太顺,有一个小疙瘩。然后就还得回去改,把所有问题都改完后,才能画到正式的纸上。
梁先生教导我们,学什么都要眼高手高。比如你看一条线是不是横平竖直,不能用尺子量,凭眼力就能分辨出一毫米的差别,他就是那么做,他也这么来要求我们。梁先生总说,建筑不是你说话说出来的,不是你画画画出来的,是一砖一瓦盖出来的,你图纸上错了一厘米,在现实里头可能就错了一米,所以学工程的,尤其是学建筑的,一定要严谨,这个学风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是受用一辈子的。
梁先生最后检查是很严格的,为什么这么严格?梁先生跟我们讲:“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你给学生做示范,如果把中等的成绩给他,你怎么培养高质量的学生?我们系里经常有展览,展览的作品,他也都要求高水平。他认为要培养高质量的学生,必须要他生活在高质量的氛围里头。所以我给梁先生当助教,除了学到很多具体知识,最重要的是学到了他严谨的学风。
遗憾 跟梁思成没有合影
我给梁先生当了十多年的助教,但是我们没有一张合影,这也是我的一个遗憾。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当时本来相片照的就少,第二我是照相的,总是给别人照。那时胶卷很贵,我们很少照人,都是照建筑。我举个例子,我们研究颐和园,那是我们系里很重点的一个研究题目,我负责摄影,照了以后都要给莫先生看,给梁先生看。比如我照谐趣园,谐趣园有一个小院子,是乾隆皇帝看到江苏无锡的寄畅园来模仿的,里头有条寻诗径,我照了半天把照片拿给两位老师看。莫先生不太满意,梁先生也不太满意,梁先生说,你照得很清楚,但是缺乏一种意境。因为梁先生在身体不好的时候,曾经在谐趣园里的疗养院住过,他那时总在院子里晃来晃去,知道里面的意境是什么。所以为了照好一张照片,常常要去一个地方若干次,春夏秋冬都要去。那时照片都是我们自己在暗房洗出来,几进几出。
梁先生上世纪60年代的很多批注我现在都保留着,要给我们学生看,我跟他们说,过去我们用鸭嘴笔,后来用针管笔,现在用电脑,电脑画就很简单了,过去画那个瓦龙非常难画,不管什么工具都是人掌握的,你们画出来的东西,成果就要达到高水平。我也把所有我经历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连说带图都给学生看,我就要把这个传统,一代一代地传给学生,我觉得我们当教师就应该这样做。
转自 新京报 2010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