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薛凤回忆录》披露的史料和细节
刘宜庆
《浦薛凤回忆录》(三册)浦薛凤著,黄山书社2009年6月第一版
《浦薛凤回忆录》首次在中国内地出版,关注西南联大历史的同好,欣喜如何?笔者著《绝代风流:西南联大生活录》时,尚未有缘读到《万里家山一梦中》《太虚空里一游尘》《相见时难别亦难》这三册回忆录,但在《万象》杂志已经读到部分节选——《蒙自百日》。心怀期待的阅读,有偿还夙愿的感觉,但更多的是沉浸在《浦薛凤回忆录》披露的史料和细节之中。
今天的读者,对于浦薛凤有点陌生,这可能与1948年秋天浦薛凤就已到台湾省政府任秘书长有关,他身栖政治和教育两界。1958年,梅贻琦在台湾任“教育部长”时,由于感念师恩,浦薛凤任“教育部”政务次长,辅助其师梅贻琦。1962年,浦薛凤应邀到美国讲学,此后12年,桃李春风海外栽,1997年逝世。浦薛凤的人生经历和顾毓琇类似,两人都以高寿终,晚年享誉学界,桃李满天下,又以传播中国文化为己任,擅长古典诗词创作。
浦薛凤生于1900年,此为晚清帝国风雨飘摇之际,学于民初北洋军阀割据称雄之时,受过科举时代教育之流风余韵,考取清华学校,兼习法文德文。浦薛凤和闻一多、罗隆基、吴泽霖、吴国桢等同班,1921年毕业后留学美国,攻读政治哲学。1926年,留学回国先后执教东陆大学、浙江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1939年,浦薛凤从政,担任国防最高委员会参事,参加过重要的国际会议。诚如浦薛凤在自序中所说:“曾家居在或旅游过帝制、割据内战、独裁集权、训政、宪政、民主等等国家之中,又曾确实经历农业、工业、商业、乃至物物交换(云南蒙自乡村)之不同社会。”浦薛凤的一生遭际和选择的人生道路,是研究清华学者历史命运的一个标本,也是考察清华学者从政的一个切口。
到了晚年,浦薛凤记忆还那么清晰,旧雨淅淅,往事历历,跃然纸上。上册《万里家山一梦中》中,浦薛凤描摹虞山福地常熟的名胜古迹和民风习俗,笔墨蕴含乡思之情,饶有趣味,类似包天笑在《钏影楼回忆录》中对苏州的描写。当然,这些只是一位学者“青灯有味忆儿时”的童年印象,《浦薛凤回忆录》的最大价值,在笔者看来,一为史料价值,二为生活细节。二者交融在一起,构成一代学人的心灵史。
关于早期的清华教育细节和清华学生留美生活,许多传记作品中语焉不详,笔者觉得,《浦薛凤回忆录》的出版,为增订《闻一多年谱长编》以及罗隆基、潘光旦、梁实秋等人的传记带来可能。
浦薛凤的回忆录为研究西南联大提供了诸多有价值的史料,比如联大遭日军空袭,就笔者寓目的史料来看,浦薛凤的回忆更为翔实,填补了现有联大著述的空白。《太虚空里一游尘》是浦薛凤当时记下的随笔,类似日记,可谓第一手史料。
1938年9月28日,日寇飞机对准美丽的春城疯狂地投下了炸弹,联大租来作为教职员和学生宿舍的昆华师范学校被炸。《太虚空里一游尘》中详细地描写了跑警报归来,目睹之惨状:
两位联大校工,即今早为犹为我开饭冲茶者,均已罹难。集训大队长则炸成三段,下半身段尚在墙里网球场边,头部则飞至墙外操场上。闻所携小孩两名,一同遭劫。会所前及图书馆后之楼房屋顶,亦曾落弹,死联大学生二人。
予推进自己卧室,房门已成两片,室内灰尘厚积,棋子圆厘之两厘盖,均飞地上,窗上铁键已断,天花板亦落一两块,肥皂两块如投泥土。当时心理极难形容。(浦)江清本住会所,整座塌倒,箱笼物件,尽埋木片瓦砾之中。……旋偕(王)化成出城到凤翥街(街上店铺门面均毁)马约翰先生寓所。细察落弹情况,真是间不容发,如天之福。盖警报发后,马家不以为意,尚在楼上早餐。及后闻第一次炸声,急由楼屋内奔伏楼廊下,人甫离席,楼顶天花板立即倒下。予审视一桌杯碟匙碗,均已粉碎,飞扬地上。而全家绝无发肤之伤。奇哉!运哉!
在此之前,浦薛凤已用摄像机一般的文笔记录下,日军轰炸长沙火车站和临时大学校址韭菜园。“可可园一座楼房轰塌。北大物理系饶毓泰太太甫至楼下,而楼已经倒,玻璃擦破一腿而已。真是间不容发。”
在这种情形之下,西南联大弦歌不辍,联大教授的一饮一啄,一言一行都值得关注。浦薛凤记录下的联大教授的日常生活场景,跑警报,打桥牌,下围棋,打网球,看京戏,无关历史的宏旨,可是若没有这些琐碎而生动的细节,我们无法深入他们的内心。在某种程度上,生活史亦是一代学人的心灵史。
浦薛凤笔下呈现联大教授生活群像,尤其是他们面对时局的态度和判断,值得关注。《浦薛凤回忆录》也为当今研究西南联大校史的学者带来不同的观察视角,它和《梅贻琦日记》《吴宓日记》《朱自清日记》《三松堂自序》等著作,可组合出完整的西南联大的历史全景。
《浦薛凤回忆录》虽然是非虚构的个人作品,但感染力很强,三校学者南渡西迁,颠沛流离的旅途记录,在抗战时代的个人遭遇,读来有小说的意味,恍惚之间,历史与现实的阻隔消逝,仿佛沉浸在阅读宗璞《南渡记》和鹿桥《未央歌》的体验中。自传作品,句句写实,能给读者奇妙的阅读,这有赖于浦薛凤的文笔,既简约又细腻,叙事饶有情味。浦薛凤认为,以一人遭受的痛苦,折射战时千千万万同胞之共同遭受:“拙稿反复吐露各种天真情绪,尤其是别离滋味与缱绻相思。”七七事变后,浦薛凤南下时,北平沦陷,妻子儿女在日本的铁骑下。“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寄往北平的家书要被日寇检查。关山的隔阻,战事的变化,亲人的安危,无不揪心,浦薛凤在长沙等待妻子和亲人的家书,寝食难安,那种漫长的等待和煎熬,很能打动读者。
读过《吴宓日记》和钱穆《师友杂记·湖上闲思录》的朋友,肯定会对《浦薛凤回忆录》半文半白的行文风格,感到亲切。从大处讲,那一代学人的回忆录,写的是家国命运、时代变迁和历史沧桑;从小处讲,写的是个人的时代之浮沉、战时之悲喜和迁徙之行踪。
浦薛凤虽然是治政治学专业的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但他的审美意趣仍然是传统文人的路子,《浦薛凤回忆录》深得古代笔记体的真传。他将迁移路途上的见闻、感受、思考,俱摄笔端,饱满的细节,有的具沉痛的意味,有的含孤寂的伤感。
浦薛凤在长沙时,读不到英文报纸,以不能读路透社原电为苦,听无线电,拨到旧都,听新新等戏院上广播的京剧。刹那间,浦薛凤百感交集:“身在四面楚歌之湘垣,耳在早已沦异域之故都。处腥血扑鼻炸声雷动之环境中,忽而静聆听丝竹管弦,与夫名伶之金喉婉转,真不知人生竟可有此等矛盾!而今日北平广播台之女报员,大抵亦是昔日之广播员。能不令人生今昔之感!”书中诸如此类的细节,不胜枚举:浦薛凤在长沙,获悉故乡常熟沦陷,亲人的安危令他心情一片黯淡,但在江边的橘子洲头,看到金色的橘子,照亮他的双眼;在蒙自,浦薛凤赴清华历史系王信忠的婚宴,驻足庭中一株白玉兰下,绿叶层中藏玉簪无数,芳香四溢,扑人眉毛宇;在蒙自,浦薛凤和陈寅恪、郑天挺、陈岱孙等人游览黑龙潭,一路蝴蝶无数,色泽鲜艳美丽;十年前,浦薛凤曾在昆明东陆大学(后更名为云南大学)任教,今番重来,神州陆沉,客居西南,感慨良多,向浦江清借阅李白杜甫诗集,反映国难之吟什,更饶深味。1938年9月28日,日军空袭昆明联大校舍后,浦薛凤疏散到禄丰山居,赋诗山居杂兴,吟哦之中,关注的还是时局,时常与朋友“重与细论文”。
浦薛凤和陈寅恪、郑之蕃、箫公权、朱自清等人在南岳、香港、蒙自、昆明写的古体诗,彼此唱和,更不容忽略。按照陈寅恪先生开创的以诗证史、以诗释史治学之路,浦薛凤所写的古体诗,蕴涵着丰富的历史气象,不可一跳而过,细细品味,有一代学人的情感和态度,也有国难当头的哀伤。
西南联大教授群体,生活经历相似,人生的选择和归宿殊异。大致分为两种:1949年前后去台湾或者海外,1949年天玄地黄之时,选择留在大陆。胡适、梅贻琦、傅斯年、浦薛凤、钱穆、陈雪屏、毛子水、查良钊等属于前者,冯友兰、梁思成、罗隆基、费孝通、潘光旦、吴晗等属于后者。20世纪的历史,波谲云诡,两种选择,两种命运。不管是顺应时代潮流,主动参政,还是被政治浪潮卷入,都很难逃脱他们的宿命。历史留给我们不少遗憾。浦薛凤出入风波里,从政而能全身而退,有未进入权力中心的因素,也有个人志趣的因素。《浦薛凤回忆录》埋藏着一些有意思的话题,需后人破解。
转自 中华读书报 2009年10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