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李开鼎（1947）

闻一多（1899—1946）先生是一位著名的诗人、学者。他又是一位杰出的民主战士，积极投身于共产党领导的民主运动。1946年7月15日，被国民党特务杀害。我1943年入西南联大后，有幸旁听过闻先生讲课，直接听过他在群众大会上的多次演讲，对先生的高尚品格和道德文章无限景仰。

（一）

五四运动时期，闻一多先生在清华学校读书，曾积极参加当时“外抗强权，内除国贼”的学生运动，担任学生会文书职务。“五四”当天城里学生集会、游行，火烧赵家楼等消息传到清华，他当夜在食堂门口贴出一张岳飞的《满江红》，有力地鼓动了群众的激情。那年暑假，他代表清华到上海开学生总会，听过孙中山先生的演讲。受到爱国的民主的思想影响，觉得中国人应该团结起来救国。展现出他爱国家、爱人民的政治热情。1922年，在清华学校外文系毕业后，随即赴美留学，先后在科罗拉多州研究外国文学，芝加哥艺术学院研究美术。1925年回国，最初任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教授兼教务长，兼代西洋画系主任；其后，曾在上海吴淞国立政治大学、南洋第四中山大学（中央大学前身）、武汉大学、青岛大学任教授兼训导长、文学院长、系主任。1932年，回母校任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抗日战争爆发，随校迁昆明，一直在西南联大执教。他讲授“唐诗”、“杜诗”等课程，深受学生欢迎，选课的学生很多，旁听生常挤满教室的门窗内外。

诗人闻一多，是“五四”以后新格律诗的主要倡导者，著有《死水》、《红烛》两诗集，以及长诗《奇迹》。在许多诗篇中，表现了他炽热的爱国主义感情。抗战期间，编有《抗战诗选》。他推崇艾青、田间的诗，称田间为“明天的诗人”。

闻一多先生潜心研究中国古典文学，治学严谨并敢于创新。他是“为了要批判历史而研究历史，为了要扬弃古典文学中的糟粕而钻进古典文学里去刮它的肠肚的”。他搞中文，钻进中文—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里面去完成思想革命，这是他治学的根本态度。他对《易经》、《诗经》、《庄子》、《楚辞》、《乐府》等古籍下了惊人的钻研工夫，做出了《周易义证类纂》、《诗经今释》、《庄子内篇校记》、《楚辞校补》、《乐府诗笺》等。他对《楚辞》的研究，造诣尤深。他颂扬“屈原是中国历史上唯一有充分条件被称为人民诗人的人。”闻一多先生对古代神话、古文字学、音韵学、民俗学及绘图都有深切的见解和研究。他在授课之余，以新哲学观点撰写《中国文学史》，可惜还未完成就遭到反动派杀害了。闻先生牺牲时，年仅48岁。“千古文章未尽才。”闻一多先生大才未尽，实在是一件千古的憾事！

郭沫若在1947年8月7日，对闻一多从事文化遗产整理工作的卓著成就作出高度评价：“他那眼光的犀利，考索的赅博，立说的新颖而翔实，不仅是前无古人，恐怕还要后无来者的。”

在西南联大，令我终身难忘的一堂课，是旁听闻一多先生讲授屈原的《离骚》。他用利剑般的诗的语言无情地揭露了统治阶层的血腥罪行。闻先生把讲台当作审判台，严正地宣判了统治阶层的种种罪状，喊出了人民的愤怒。闻先生的每一个词语都深深地渗透到听众的心田，使人们豁然领悟到：屈原诉说了人民的痛苦，实质上起到了发动一次人民革命的作用。屈原的死，进一步激发了楚国人民的反抗情绪。革命催生者，革命亦必为之催生。这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逻辑。

（二）

闻一多先生在获得了人民意识之后，他就由人民的诗人、学者进而成为为民主而奋斗的战士。这时，先生的生活态度是：“义所当为，毅然为之。”先生本着学者的良心，以对民主的热诚和大无畏的精神，参加政治活动，发表演讲或写文章，评论时事及政治问题。他的演讲，博得青年学生的拥戴。每次演讲，听众少则五六千人，多达数万人，演讲常被掌声打断。

1944年5月5日，是西南联大同学称之为“联大民主精神复兴的一天”。由于国民党畏惧青年的革命化，畏惧“五四”的影响，改定以3月29日为青年节。联大广大师生坚决反对国民党的这一决定，于是开展了“五四纪念”的盛大活动。历史学会发起举办了“五四”座谈会。张奚若、闻一多、吴晗等著名教授参加了座谈。教授、学生相继踊跃发言。这是一次空前盛大的集会，它重新点燃了联大民主的火炬。文艺社主办、“五四运动与新文艺运动”晚会，闻一多先生发表了题为《新文艺与文学遗产》的演讲。他在集会的最后发言中说道：“我们的会开得很成功，朋友们，你们看，月亮升起来了，黑暗过去了，光明在望了。”表示要勇敢地迎接黑暗势力的再次挑战。

1944年下半年，西南联大进步师生曾经发起和参加了昆明市三次大的活动：纪念“七七”七周年，双十节纪念会，12月25日云南护国纪念日，闻先生在这几次集会上表达了人民群众的心声：“我们所要的依然是民主，要打倒独裁。”

“一二·一”惨案发生后，闻先生站在斗争的前头。一再大声疾呼主张严惩凶手；1946年2月间，昆明各界庆祝政协成功大会万人大游行，走在人民前头的是他；每一次演讲会第一个说话的还是他。当时特务机关悬赏四十万元买他的头颅，他只淡淡一笑，阔步走自己的路。

我们只要铭记闻先生1946年2月为四烈士撰写的碑文，就可以感受到他满腔的热血和心中的愤怒。他怒吼：

“一二·一”是中华民国建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但也就在这一天，死难四烈士的血给中华民族打开了一条生路。

……让未死的战士们踏着四烈士的血迹，再继续前进，并且不惜汇成更巨大的血流，直至在它面前，每一个糊涂的人都清醒起来，每一个怯懦的人都勇敢起来，每一个疲乏的人都振作起来，而每一个反动者都战栗地倒下去！

四烈士的血不会是白流的。

“一二·一”运动，是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统治区人民民主运动的第一个高潮，它有力地揭露了国民党发动全面内战的反动政策，扩大了共产党的政治影响，推动了国内政治生活的发展。

在抗击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斗争中，民主战士闻一多先生给我们留下了若干悲壮的英雄诗篇，其中，最珍贵最令人难忘的是闻先生1946年7月15日在云南大学至公堂“李公朴殉难经过报告会”上的《最后一次的演讲》：

这几天，大家晓得，在昆明出现了历史上最卑劣，最无耻的事情！李先生究竟犯了什么罪，竟遭此毒手？他只不过用笔写写文章，用嘴说说话，而他所写的，所说的，都无非是一个没有失掉良心的中国人的话！大家都有一枝笔，有一张嘴，有什么理由拿出来讲啊！有事实拿出来说啊！为什么要打要杀，而且又不敢光明正大的来打来杀，而偷偷摸摸的来暗杀！这成什么话？（鼓掌）

今天，这里有没有特务？你站出来！是好汉的站出来！你出来讲！凭什么要杀死李先生？（厉声，热烈地鼓掌）杀死了人，又不敢承认，还要污蔑人，说什么“桃色事件”，说什么共产党杀共产党，无耻啊！无耻啊！（热烈地鼓掌）这是某集团的无耻，恰是李先生的光荣！李先生在昆明被暗杀，是李先生留给昆明的光荣！也是昆明人的光荣！（鼓掌）

去年“一二·一”昆明青年学生为了反对内战，遭受屠杀，那算是青年的一代献出了他们最宝贵的生命！现在李先生为了争取民主和平、而遭受了反动派的暗杀，我们骄傲一点说，这算是像我这样大年纪的一代，我们的老战友，献出了最宝贵的生命。这两桩事发生在昆明，这算是昆明无限的光荣！（热烈地鼓掌）

反动派暗杀李先生的消息传出后，大家听了都悲愤痛恨。我心里想，这些无耻的东西，不知他们是怎么想法？他们的心理是什么状态？他们的心是怎样长的？（捶击桌子）其实很简单，他们这样疯狂的来制造恐怖，正是他们自己在慌啊！在害怕啊！所以他们制造恐怖，其实是他们自己在恐怖啊！特务们，你们想想，你们还有几天，你们完了，快完了！你们以为打伤几个，杀死几个，就可以了事，就可以把人民吓倒了吗？其实广大的人民是打不尽的，杀不完的，要是这样可以的话，世界上早没有人了。他们杀死一个李公朴，会有千百万个李公朴站起来！你们将失去千百万的人民！你们看着我们人少，没有力量。告诉你们，我们的力量大得很！多得很！看今天来的这些人，都是我们的人，都是我们的力量！此外还有广大的市民！我们有这个信心：人民的力量是要胜利的，真理是永远存在的。历史上没有一个反人民的势力不被人民毁灭的！希特勒、墨索里尼不都在人民打击面前下去了吗？翻开历史看看，你还站得住几天！你完了，快完了！我们的光明就要出现了。我们看，光明就在我们眼前，而现在正是黎明之前那个最黑暗的时候。我们有力量打破这个黑暗，争到光明！我们的光明，就是反动派的末日！（热烈地鼓掌）

反动派故意挑拨美苏的矛盾，想利用这矛盾打内战。任你们怎么样挑拨，怎么样离间，美苏不一定打呀！现在四外长会议已经圆满闭幕了。这不是说美苏间已没有矛盾，但是可以让步，可以妥协，事情是曲折的，不是直线的。

李先生的血，不会白流的！李先生赔上了这条性命，我们要换来一个代价。“一二·一”四烈士倒下了，年轻的战士们的血，换来了政治协商会议的召开；现在李先生倒下了，他的血要换取政协会议的重开！（热烈地鼓掌）我们有这个信心！（鼓掌）

“一二·一”是昆明的光荣，是云南人民的光荣。云南有光荣的历史，远的如护国，这不用说了，近的如“一二·一”，都是属于云南人民的，我们要发扬云南光荣的历史！

反动派挑拨离间，卑鄙无耻，你们看见联大走了，学生放暑假了，便以为我们没有力量了吗？特务们！你们错了！你们看见今天到会的一千多青年，又握起手来了，我们昆明的青年决不会让你们这样蛮横下去的！

反动派，你看一个人倒下去，可也看得见千百个人站起来！

正义是杀不完的，因为真理永远存在！（鼓掌）

历史赋予昆明的任务是争取民主和平。我们昆明的青年必须完成这任务！

我们不怕死，我们有牺牲的精神，我们随时像李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长时间热烈地鼓掌）

——《闻一多选集》第2卷，第537—539，四川文艺出版社，1987年6月，第１版。

闻一多先生这次演讲，斗志昂扬，豪气冲天，具有高度的战斗性，在场的所有人都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对敌人则是一股强大的震慑力量。出乎人们意料，他这次演讲竟成为他最后一次演讲。

散会后，当天下午闻先生又去《民主周刊》社举行记者招待会，会后，回家时在西仓坡联大教职员工宿舍门口，被国民党特务枪杀，倒在血泊中，为反内战争民主的事业英勇地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身旁的大儿子闻立鹤，也被特务连打五枪，身受重伤。

毛泽东、朱德曾发唁电，高度评价闻一多：“先生为民主而奋斗，不屈不挠，可敬可佩。”毛泽东又赞扬他“拍案而起，横眉冷对国民党的手枪，宁可倒下去，不愿屈服”，“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我们应当写闻一多颂。”周恩来手书悼词：“我谨以最虔诚的信念向殉道者默誓：心不死，志不绝，和平可期，民主有望，杀人者终必覆灭。”

闻一多先生在国民党特务的枪口前倒下了，但闻先生的精神、意志、理想和追求却是永存的，深深根植在中国人民的心里。“一个人倒下去，千万个人站起来！”闻先生求仁得仁，真真是永生了。

闻一多先生为真理而视死如归的革命精神，是永不消逝的中华民族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