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清华子女忆清华:谢谢这世间所有经历沧桑的风华

2020-09-02 | 来源 《北京青年报》2020年09月01日 |

一群曾经在清华园里共同成长的孩子,自称“清华二代”,他们编著了一本长达470页的名为《梦萦清华园——清华子女忆清华》的书,近日由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出版。书中,有60余位清华二代人的回忆文章,有的记述自己父母在清华工作和生活的经历,有的回顾自己在清华园里的童年和少年时光……老师、同学、朋友,以及园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留有往日的生活回忆和历史痕迹。

在中老胡同四合书院,我见到此书的五位主要编者时,他们正围坐在一起聊着清华园的各种话题。他们的鬓发多已斑白,但说起清华,他们仍然说:我们是“清华的孩子”。

张从|老工人当年的待遇不低,教授们对他们都很尊敬

清华园曾经是一座皇家园林,成为大学后便是个小社会,生活着几万人口,具有独特的大院文化内涵,不同的区域有着不同的故事。1952年经过院系调整后,清华大学变为以工程类为主的学校,也进入蒋南翔校长的领导时期,这一群“清华的孩子”就是此阶段在清华园内长大的。

主编之一的张从先生出生于1945年,父母都曾在清华大学工作,他在简要介绍书的编辑过程时首先强调:“一所大学拥有大师很重要,但不是只有大师,还有很多普通的教职员工,红花和绿叶相互陪衬,花才好看,学校才能办好。”所以,在这本书中可以看到名教授子女的回忆,也可以读到清华老工人后代的记述。清华园中的供暖、供电等诸多事物,那些当年负责的老工人的生活和工作情况,书中都有涉及。“学校里岁数最大的工人师傅活到一百零几岁,前几年去世了。”张从说:“这些老工人当年的待遇不低,教授们对他们都很尊敬,家里的电灯、电话出了问题都找他们。这些老工人曾有一张大合影,在大礼堂照的,穿的都是长袍马褂。”


张从父亲张骏骥1936年毕业照

这本书从征稿到成书历时三年,清华子弟孙立哲是主要赞助人。这一群清华二代从小在一起长大,对清华有感情,了解她的历史,他们想把“对清华的感悟记下来,让她作为历史留下来”。书出版后,清华校史馆、档案馆、图书馆、清华附中、清华附小都相继收藏。

张从的父亲张骏骥是朱自清先生的学生,193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中文系。他特意提到一个小故事,他的父亲毕业时,朱自清题陆游诗送给他,并签名盖章,他的父亲一直将其作为最珍贵的纪念。“文革”中抄家被抄走了,其中也包括胡适、俞平伯的题字。70年代,周恩来要求各高校整理本校的善本书。张从说:“当时我父亲已经退休,图书馆返聘他回去帮助整理。在整理的过程中,一位同事意外地在一堆旧纸中发现了朱先生题给他的墨宝。这一次的失而复得使我父亲更加珍重这张题字。”

金笠铭|“画”说清华园的老建筑

金笠铭出生于1944年,父亲是清华大学精仪系主任金希武。金笠铭先后于清华幼儿园、清华附小、清华附中、清华大学就读,后又任教于清华大学建筑学院,除了在宁夏、武汉工作过一段时间,在清华园度过了近半个世纪,几乎是“半个多全清人”。他在清华园中长大,受其熏陶感染,后学习建筑专业,在清华读研究生,1981年毕业,和其父一样,大半生致力于教育事业。

由于专业关系,金笠铭格外关注清华园中的建筑,有多次现场体验。他手绘有清华大学老教学区等诸多图画,淡彩水墨,观之心喜。从他的讲述中,我们不但得以了解清华园的建筑特色、历年变迁,还可以领悟到清华子弟的一种独特的深深情感。

清华大学老教学区(金笠铭绘)

清华大学的老教学区,除图书馆在之后扩建,其他地方至今变化不大。金笠铭说:“老教学区早期的建筑格局是比较合理的,为以后二期的扩建预留了空间。”

清华园以前曾为王府,金笠铭介绍:二校门后面是王府的一座家庙,叫永恩寺。二校门是在永恩寺拆除后,于庙门位置建起的。校门后边的两棵柏树是永恩寺的旧树,已有300多年历史,现在依然傲然挺立。1966年8月24日,二校门被拆除。当时金笠铭在场,目睹了整个场景,他记得有推土机推,高大的校门上被拴上粗绳,红卫兵指挥“黑帮”、“反动学术权威”向一面拉,二校门很快就被推倒了。“当时我的父亲金希武也在被驱使的队伍中,这实在是令我难以忘记的画面。”

令金笠铭记忆犹新的还有闻亭。“闻亭里有一座钟,”金笠铭回忆,“50年代专门有一位老师傅负责打钟,早上钟声响起,学生们就起床跑步,所以我们不是闻鸡起舞,而是闻钟跑步。”金笠铭笑着说。他记得入学时马约翰先生给他们讲话,说锻炼很重要,要动起来,要坚持跑步,“所以我们那时天天跑步,下午四点之后大家也都不在教室里,全体跑操场。”闻亭、自清亭都是“文革”以后改的名字。

清华园中有马约翰的塑像,那是为了表彰他为中国的体育事业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四位国学大师——陈寅恪、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的塑像非常有名,他们的像和题词很多人都很熟悉,也是到清华大学愿意去瞻仰一下的地方。金笠铭还提到:“荒岛上有一座晗亭,是后建的,是为了纪念吴晗先生的。”

“据苗日新先生的研究,荒岛早年并不荒,而是名为近春园的繁盛之地。”1900年八国联军劫掠圆明园之后,近春园又遭到人为破坏,未留下什么建筑,慢慢变为荒岛,但金笠铭说:“实际上荒岛地下尚有遗存物件,可以作为一个考古基地。”

清华大学的校训是1914年梁启超先生在同方部讲演时最早提出的。金笠铭说:“同方部是清华最早的一批建筑,现在是校友会所在地。”

介绍到工字厅,这里原是熙春园的主体建筑。金笠铭特意提到北面的一副楹联很有意思: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横批:水木清华。

古月堂是清华园中较早的建筑,是属于熙春园的附属建筑,“古月堂在二三十年代的一段时期曾做过女生宿舍。那时清华的女生不多,加起来也就二三十位,就住在古月堂里。”金笠铭说。

清华学堂是一座仿德国式风格的建筑,金笠铭对此的感情最深,因为“文革”前建筑系就在清华学堂二楼,是引领他们建筑入门的地方。

清华有令他的孩子们引以为傲的四大建筑,分别是图书馆、大礼堂、科学馆和体育馆。

清华图书馆共四期。一期建于1914年,呈十字形,南北长东西短,由美国建筑师墨菲设计,采用的是美国20世纪初的校园风格,“你们看,图书馆是清水红砖墙,坡屋顶,共两层,它也是中国第一座可以避火险的独立图书馆。”

图书馆二期是1928年由我国著名建筑师杨廷宝设计的。金笠铭认为设计的最巧妙之处在于入口处,“楼体转了一个135度的角度,45度的八字楼梯进入大厅,由大厅很自然地进入一期和二期图书馆。”金笠铭的介绍非常专业,他说:“二期外部的建筑形式和一期比较接近,基本上沿用一期手法,在功能上更先进了。”

金笠铭特别介绍了三期和四期图书馆。“三期是1982年由关肇邺先生设计的,很好地解决了新与旧、主与次等矛盾,运用后现代建筑手法,功能和面积有扩大,但是仍与一二期在建筑风格上有呼应,有局部的创新,比如窗楣、入口,如此得体的设计得到业内外的广泛好评,可贵的是关先生传承了‘清华精神’。”四期图书馆落成于2019年校庆时,特点是“用地小,有大面积的地下空间,处理上更现代,仍与前期建筑风格有联系和呼应”。

科学馆是培养了很多著名物理学家的地方,叶企孙、杨振宁、王淦昌、赵忠尧、周培源等都在里面做过研究。大礼堂也是墨菲设计的,新古典形式,“有人说有些建筑材料是从美国弗吉尼亚进口的。”金笠铭说。

张克澄|庚款建校 清华的爱国情结因此特别强烈

张克澄的父母张维、陆士嘉也许是清华历史上第一对夫妇教授(待考证)。1948年12月以前,清华大学有个不成文的传统——夫妇二人不能同时在清华做教授。张克澄说:“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大家都遵守。这其中的背景是,清华是一所庚款学校,经费有保证,相较于北平其他大学教授的收入是高的,所以这一规定的考虑之一是顾及同行的感受。”这一规定在1948年12月废除;张克澄的母亲1949年7月也被聘为清华教授。

张克澄的父母张维、陆士嘉1947年夏天被聘进清华。张克澄说,他们也许可以算清华的2.5代大师。“因为我们都知道,第一代是四位公认的国学大师,之后有叶企孙、周培源先生等,是第二代。而我父母一直称周培源先生为老师,但周先生很谦虚,总是说我们是平辈,所以我觉得我父母应该算2.5代。”

张克澄一家人

清华是一所利用庚款退款建立的学校,“当时叫国耻学校,所以清华早期的学生留学后回清华服务的比例非常高。他们有一个意识,就是我们是被全国人民的血汗钱养大的,有责任来洗雪国耻;也因此,清华的爱国情结特别强烈也与此有关。”张克澄说。

张克澄的父亲张维1937年赴英国帝国理工学院读硕士,之后又到德国读博士;回国后1947年进清华被聘为教授,1955年中国科学院选拔第一批学部委员(院士),张维是清华的七位学部委员之一,之后做系主任、副校长,负责清华的科研和教学工作,直到80年代,可以说经历了清华这一段时期的全过程。

张克澄的母亲陆士嘉1952年院系调整时从清华航空系调整到北京航空学院(即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一手建立中国第一个空气动力学专业,“所以清华和北航有很多她的学生。早期的有王永志、戚发轫、崔尔杰等。”

童蔚|在全球芯片设计中 父亲童诗白早早瞄准了模拟设计

童蔚的祖父是被称为“中国建筑四杰”的童寯先生,父亲是清华自动化系教授童诗白。童蔚是一位诗人、散文作家,她讲述的家族故事有着诗一样的情感。

她说,在祖父的照片前注视他,仿佛听见老爷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如果用文字来阐释就是嗤之以鼻。这使童蔚得到一个启示:无论从哪个方面祖父都在嘲笑我企图用一种潦草的方式来介绍他。“我觉得灵魂也许可以遗传,但学问不行,不能说有血缘就可以继续。”

研究一位建筑学家从哪里开始?童蔚认为应该从他的人格地基开始,观察他走过的路,以及他最后是如何把自己建成了一座纪念碑……这些也都是她心中的疑问。童蔚说她的祖父是一个有个性的人:很节省,每个信封都要拆开再利用;任自家院里的野草疯长,从来不做修剪;总是穿一件已经像渔网一样褴褛的背心;他曾经引用一段名赋比喻建筑之美: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童蔚渐渐领悟到,要了解童寯,就要读他的原著。她看他的照片,从他与几位获奖建筑师的合影照片的站姿中,觉得他真是一位才子。

今年是电子学家童诗白诞辰100周年。童蔚将父亲的一生总结为几次转折。第一次人生转折,是学土木的童诗白因为喜欢无线电而进入联大电机系,“他被恩师马大猷先生领入了电学殿堂”。第二次转折,是1948年赴美留学攻读博士。从两张老照片——一张是赴美前在上海启程时,另一张是七年后归来时。童蔚说:“照片是不会骗人的。第二张照片上的父亲明显胖了不少。而从表情上看,出发时是一脸迷茫,回归时是满身乐观。”


童蔚与父亲在清华大礼堂前

童诗白的求学过程非常顺利,他的导师是公认的美国无线电工程和通讯的开山鼻祖,才华横溢,爱才如命,和学生打成一片。童诗白在这样开放的教育氛围中成长,同时也受到了极大的启发,1948年完成硕士学业,同年开始攻读博士。导师中的一位,因为发明了晶体管而获得诺贝尔奖,他将童诗白引向了晶体管电路的研究之路。由于博士论文的突出学科成就,童诗白用20个月旋风般获得了博士学位。他到纽约布鲁克林理工大学做助理教授,在这之前遇到了一生的挚爱、童蔚的母亲诗人郑敏。郑敏也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在那里她学习哲学,1948年赴美在布朗大学攻读英国文学硕士专业。

两个人相识三个月后决定结婚。我父亲把结婚决定告诉他的导师,并请他当主婚人。教授非常吃惊,告诫他结婚是严肃的事情,一定要慎重再慎重!而一向谨慎的童诗白,这次则是慎重又果断。1951年,两人在纽约结婚。

童蔚说:“他们俩除了三观一致,还都痴迷古典音乐。两人高中时都曾报考音乐专业,都因生病等原因没有考成。他们是音乐的超级粉丝,是终生的兴趣。晚年他们常常举行清华人的家庭音乐会,自娱自乐。”

1955年,历经跌宕的童诗白和郑敏回到国内,投身教育事业。

童蔚说:“如果父亲是一本书,他的每一个章节都各成一篇,贯穿始终的线索是他的人格。如果可以用一些词汇描述他,我选择说他是一个正直、勤勉、谦逊、诙谐、恋旧、兴趣广泛的人。正直是他的注脚,他以诚实的本色和清廉的作风为人处世。”

童蔚说父亲有一箱子奖状和各种聘书,对教育工作有类似教徒的信仰,面对社会上对知识的渴求,他是来者不拒的,很像一个知识慈善家。

华为的首席科学家童文曾记述:童诗白是教材的高产作家,主编了教材12套,共19本,800余万字。童蔚说:“45年来,有近7万人直接聆听过他的课,特别是到了90年代数字化进入热潮的时候,他专注模拟电子技术,曾组织几十所学校进行集体评审。”童文是童蔚的堂弟,他和童蔚说,在全球芯片设计中,模拟设计的难度之高,只有顶尖的人能够承担,可见童诗白的独具慧眼,在模拟方面下足了功夫。

童蔚介绍,童诗白兴趣广泛,热衷于看闲书,尤其是外国小说,喜欢听评书、看电影、听交响乐,热爱打网球、竞走,留学的时候用于打桥牌的时间也不少,“他一直有意识地让自己的头脑处于机敏灵活的状态。虽然在外人看来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是他的内心非常敏感,多元化的生活使他身心更愉快地进入一种深度思考。”

童蔚母亲郑敏今年已经百岁了,童蔚说她总是在问:诗白哪去了?诗白什么时候回来?诗白让我担心。童蔚觉得,虽然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15年了,但在诗人郑敏的心里,父亲从来没有离去;她对于他的记忆也从来没有失去。

黄培|清华白楼 防震级别达到了当时国家的最高标准

黄培1952年出生,父亲黄熊,是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教授,母亲郑晏,是郑天挺之女。黄家曾居住于清华大学照澜院、17公寓、新林楼等处。

黄培在书中介绍,“文革”前,清华大学的教职工宿舍分为多个住宅区。解放前不同历史时期修建的教师宿舍北院、西院、照澜院、普吉院、胜因院、新林院,解放初期学苏联修建的教工宿舍一到八公寓……60年代初为教授修建的15-17公寓,其中,15-17公寓因其外观涂有白色水刷石面层而被称为白楼。

她所讲述的,就是清华白楼的故事。

留在她记忆深处的,是一件让她了解住在白楼和其他教师住宅楼的区别。黄培的父亲黄熊参与了清华主楼的设计。清华主楼一共十层,从1956年开始建造,至1966年完工,是当时北京最高的建筑物,加上东西两座配楼,总面积共7万平方米。在黄培和小伙伴们的眼中,神圣庄严得如同人民大会堂。

有一次她们几个小孩跑到主楼门口,想进去看一看。看门的大爷问她们来自哪里?黄培说我住在清华白楼。大爷一听立刻口出呵斥之语:住白楼的孩子还想进主楼看?这里面的装修还没你们白楼好呢!黄培由此才知道,别人眼中的白楼是这样的一座楼。

黄培曾听父亲讲,白楼是清华大学师生自己设计的,最初是给苏联专家用的,因此白楼的设计模仿了苏联建筑,每家窗台前都有摆放鲜花的花坛,防震级别也达到了当时国家的最高标准,内部装修生活设施齐备,供应暖气和热水。苏联人喜欢晒太阳,因此楼顶特意设计成平顶露天晒台,白天可以清楚地看到颐和园佛香阁和玉泉山塔。

1968年,黄培全家摄于17公寓楼顶

白楼在60年代初是很高档的建筑,在清华这些孩子们眼中,17公寓就像世外桃源,外有万泉河环绕,外人不易进入,“后来建了一座小桥,还有人不小心掉下去过。”黄培说到此不禁笑了起来。

小伙伴渐渐长大成人,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做出了各自的贡献。黄培特别提到几位著名的发小:陈小悦、孙立哲、李昕、郑清贻等。她觉得:清华的大院文化内涵给予孩子们的滋养,是他们一生一世都受用不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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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记者 王勉

   照片选自《梦萦清华园》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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