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1919年生,安徽太湖人。1939年考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经济系,1943年毕业后正式参加军事委员会战地服务团,在云南沾益军用机场从事空军后勤保障工作。抗战胜利后转入地方工作,1956年由上海赶赴陕西西安支援大西北经济建设。1982年退休后居住于陕西咸阳。2018年7月4日去世,享年99岁。
——编者注
我始终觉得,自己和朱云的缘分是注定的。找到他的时候,老兵已至鲐背之年,而我尚未不惑。
做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多年,看望敬爱的老兵已超过两百人次,但由我亲身寻访发现的却不多,而朱云就是其中的第一位。那还是几年前一个初冬,有朋友接到来自咸阳的一通电话,说他家老人参加过抗战,问可否来看看。然而,不久之后再打过去时,电话却已停机。在记录簿上留存的信息只有“朱云,1919年生,飞虎队地勤,住咸阳天王小区”的寥寥数语。
作家夏丏尊在《白马湖之冬》中写道:“最严寒的几天,泥地看去惨白如水门汀,山色冻得发紫而黯,湖波泛深蓝色。”白马湖尚在温婉的江南,大西北的严冬自然就更难熬。熟悉抗战老兵的人们都知道,冬天是老兵集中“归队”的时段。而“1919年生”那几个字就像刺一般扎着我,如果不找到已经近百岁的他,也许那个冬天……当年大寒节气之后第五天,我和画家赵军航顶着蒙蒙雾霾由西安赶往咸阳。
赵兄曾在此谋生经年,颇得地利,很快便寻到位于七厂十字的天王小区。来时我们即抱定“大海捞针”的决心,不过这海却大得超出了想象。原来,天王小区是咸阳大型老国企国棉七厂的家属区,始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常住人口一万两千多,光楼宇就有四十六栋,占地据称达几百亩。莫说是找人,即便是转个圈也得好一会儿。那天又是周六,社区和物业均在休假,只得随走随问:“我们要找抗战老兵,就是打过日本鬼子的军人;老兵叫朱云,九十多岁,不知道是哪个车间的,儿子肯定姓朱;我们是西安来的志愿者;找老兵是想来看望……”冬日里在外活动的老人并不多,饶是如此,二三十人打问下来,也难免口干舌燥。最后碰到的大约是位退休老干部,很赞赏我们的做法,帮着出主意:“小伙子,如果他是本厂职工退休,这样找可能还沾点边。但如是外单位退休住这边子女家,那就麻烦了。另外,这个厂子还有个天王二区,要不到那边再试试?”一个多小时后,我们从天王二区沮丧而返。寻访半晌已至下午,还未吃中饭,的确困乏了。赵兄问接下来咋办,踌躇间,忽然瞥见小区便民栏中社区民警的照片,不禁心中一动。打电话说明来意,很顺利地就得到了社区乞主任的号码。再打过去,是位中年男同志,一听事情很热情,立即帮着查询小区高龄老人登记。不过最终,还是在遗憾中结束了通话。
返回西安后各自忙碌——谁知第四天刚上班,居然接到乞主任的电话,声音很激动:“蒲老师,朱云找到了!就在我们小区!”真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啊。腊月十二,踏着还未消融的积雪,我们全家及赵军航、李波龙、董海燕、王建华等一众志愿者,赶往朱云家中做初次探望。
70年来,老兵的抗战画卷第一次向世人缓缓打开:朱云,原名朱文瑛,祖籍安徽省安庆市,1939年考入著名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经济系。在校期间即参加军事委员会战地服务团工作,这是抗战期间中国政府为前线将士提供服务及慰问伤兵的机构;同时也负责在华美军的部分后勤工作,还培训过两千多名军事翻译人才。
朱云珍藏的西南联大同学录
第一行第四个名字“朱文瑛”即朱云原名
1943年朱云毕业后继续留团,被派至云南沾益军用机场,为美军航空兵从事后勤保障(财务)工作。沾益机场于1938年兴建,滇缅公路被切断后成为“驼峰航线”主要中转站之一;1943年3月美军第14航空队(通称飞虎队)入驻后又成为重要的空军基地。诚然,朱云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战绩;然而,中华民族伟大抗日战争的胜利,不就是千千万万个这样普通人的努力一点一滴拼出来的吗?老兵只是淡淡地讲述着。最后,他说,在云南最大的收获是娶到了美丽的白族姑娘。言至此处,朱云就转头望向身边的老伴,一朵红霞飞上老奶奶林淑敏的脸庞,比她漂亮的白族头饰还要动人。屋中顿时充满了欢快的笑声和掌声。
作为重要的军事基地,沾益机场也曾遭到过日军空袭,两位老人从“跑轰炸”(云南俗语,意即躲避日机轰炸)开始,相伴走过七十年风雨历程,相濡以沫,恩爱有加,真是羡煞后辈。朱云后来将自己的名字由朱文瑛改为了朱云,云南的云,就是为了纪念抗战期间在祖国大西南的这段难忘经历。
今天的沾益机场一角
朱云的子女在父亲战斗过的地方留影
正式看望的时间定在腊月十八。当日,朱云那些年逾花甲的子女们也都到了,其中多数还是专门从外地赶回的。上午11时,致敬仪式开始,在激昂的二战乐曲声中,我们为老兵佩戴绶带,宣读致敬辞,敬赠“抗战英雄”牌匾和印有他照片的纪念挂历,并把一枚抗战胜利纪念章端端正正地别在他的胸前,仪式简洁、隆重、庄严。那一刻,我仿佛置身于那个山河破碎但又铁血抗争的年代,而老兵的眼角也早已闪烁着晶莹的光点。
媒体人杨澜曾经说过,关爱抗战老兵,最后面对的就是一座座坟墓。的确如此:前年夏天,一个蝉虫不住鸣叫的日子,我又一次从西安赶往咸阳,并特地穿上了军装。此番所去并非天王小区朱云居所,而是咸阳市殡仪馆——去送老兵最后一程。
看着安详静卧的朱云,我的脑海里不禁闪现出九三阅兵式上,习主席第一个起身并挥手向抗战老兵乘车方队致意的场景。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在致悼词即将结束的时候,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滴滴落下,刹那间,耳畔似乎又响起那首名为《我的抗战》的歌:“离离原上呦,三军无声呦,一面旗帜飘在天之角。离离原上呦,岁月无情呦,一支战歌唱着远去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队老兵消失在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