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纪录片《九零后》全国公映已半月有余。影片在疫情暴发次年横空出世,实在是一件幸事。想想为这部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九零后》,我整整惦记了3年之久。
2018年电视片《西南联大》热播后,徐蓓导演托人联系我,说要到南京补拍我母亲的镜头,还说他们是从北方一路南下,边走边拍几位西南联大健在的老人。我还问了一句傻话,那你们是开车过来吗?那多辛苦!2019年深秋南京拍摄成行。因事先约好,我特意前往配合。妈妈开始虽也推辞,最终还是默许了。这不能不说是因徐蓓本人的品行,她在乎对方,有礼貌,能倾听,不咋呼,瞎打岔,提问题又能说到点子上,做过许多功课。开拍那天,摄影机、灯光、移动轨,加上至少七八个工作人员,一股脑涌进了妈妈的小院,一时间屋里屋外挤得满满当当。从上午到下午,矮小的妈妈被层层包围,她像往常一样端坐着,特意在领口别了我送她的俄罗斯胸针。她还叫来她的大女儿,也就是我姐姐赵苡,介绍说她是在昆明出生的。作为小女儿的我,怕打搅拍摄,猫在过道,可我又怎能放过这样难得的场面呢,便从夹缝里画下了一张现场全景速写。开拍前徐蓓慧眼识金,发现母亲正在卧室听一首老歌《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灵感由此产生,她断然改动原先的安排,加了一场老人家听老歌的情节。妈妈听歌从来旁若无人,自我陶醉,现场除了音乐回荡,没有其他一点声音。年轻团队都是第一次到我家,全然被百岁老人这如梦如幻的神态感染了。隔着机器和灯光,我发现导演落泪了,连背对着我的摄影师都用上了纸巾⋯⋯
一年半后我才知,徐蓓导演巧妙地把当年流行的影片《翠堤春晓》的这首主题歌,定为本片的英文片名,也为这部特殊的青春片定下了基调。
02
2021年5月8日也就是北京首映日当天,我和好友特意穿上中式衣裙出席。那晚有100位西南联大后代到场。宗璞先生说过,我们是失散了多年的兄弟姐妹。我们的父辈学科不同,后来从事的行业不同,是西南联大的光辉校名,让我们相识相聚,每逢相见,都感到分外亲切。今天我们一起在大银幕上看自己的父辈和他们经历的大时代,怎叫人不心潮澎湃呢!
影片开头拉开了一部长篇传记电影的序幕。5月22日《扬子晚报》用了“《九零后》第一个镜头就是南京”做头版标题。全片第一句画外音就是我妈妈的声音“我命不好,我没有爸爸⋯⋯”跳入眼帘的是妈妈曾经住过的小院,绿色铁栅栏门,树,花,屋门框上的蓝色风铃叮叮当当。狭窄的客厅、老照片、作古的文学前辈们,对于房子的主人而言,那是她的至爱与指路人。她珍藏自己的“已故少女”照,她和年轻的兄嫂、姐姐、姐夫,各自抱着孩子和我们的外婆合影,那个坐在妈妈膝上的圆脑袋小女孩正是我。这是抗战胜利后我们的第一张全家福。电影补拍为数不多健在的西南联大老人时,学号为N2214的杨静如正好100岁。她吐字清楚,不紧不慢,经她口述的抗战前的杨家旧事就是有趣。如常的读书神态,埋头伏案的专注,看完一页稿纸扬手掀一页的洒脱,已足够擒住观众的心了。
还是母亲的声音“日本鬼子扔下炸弹,打中了南开大学,南开没了”。凄厉的炸响,冲天的火光,浓烟四起,校舍夷为瓦砾。接着,巫宁坤的声音。校方奉命解散,让师生离校。老人说到此,80年后在大西洋彼岸呜咽长久,这一幕深深刺痛了在场观众。影片继续深入递进。一位又一位拍摄时健在的西南联大学子依次亮相,马识途、潘际銮、王希季、杨振宁、吴大昌、许渊冲等各自讲述了当年奔向西南联大的缘由和经历,以个体形象到整体形象的现身说法,展现了民族存亡关头,中国知识界正气凛然、慷慨悲歌的历史画卷。
一张超大的活动地图在银幕上游走,几条路线,国内国外、赣湘滇步行团、水路、陆路都指向目的地昆明。妈妈的路线成了本片中十分感人的一段。“我们必须要先到上海,经过香港,从香港到海防,从海防坐火车。到了中国边界,我们就站起来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唱《松花江上》,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那时候是热泪盈眶,总算回到中国的土地。”早听妈妈讲过这些,今天坐在观众席里仍很感动。父亲的路线和妈妈的路线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他早了一年,1937年,22岁的他先去了长沙临时大学,后到云南美丽的边陲小城蒙自。南湖诗社的年轻诗人们在湖畔写诗,聆听闻一多、朱自清先生授课。令人欣慰的是,父亲的遗著《离乱弦歌忆旧游》有三段被搬上银幕,那些看似平常普通的文字,一经画外音念出来,变得如此神奇了。徐蓓告诉我,其实还有一段没有标明出处的,也选自父亲的书。
双亲的初次相遇也是本片中一桩颇具风趣的片段。在母亲口中,父亲不守时,作为那天高原诗社主持人的他,迟到的窘迫很是滑稽。父亲有点结巴,越紧张就越结巴,想想就可笑。父亲生前不止一次回忆起见到母亲的最初印象——“穿一件黑底碎花的旗袍,外罩一件红色短袖毛线衣”。昆明的联大,社团兴起、才俊云集,那是怎样诗情飞扬的青春岁月!
03
当王希季老先生一次次出现在大银幕上,听他斩钉截铁地宣布就是要“做人杰”时,我对这位中国第一枚运载火箭、第一颗返回式人造卫星上天的研发者,在航天领域做出奠基性贡献的王老肃然起敬。我细细打量老人家的瘦瘦脸庞,怎么看也觉得太像和我们一起来观影的西南联大后代小妹妹王庆苏了。兴奋中不禁隔着座位问她:那是你的父亲吧,她笑着点点头。
影片中,许渊冲直率承认自己数学不及格,只能学文科。这部片子让同样偏科的我好好恶补了一下理工科知识。影片对这批日后做出惊天动地大事情的理工科学子以浓墨重彩的大手笔给予饱满书写。工业救国的王希季,改学物理的杨振宁,小孩脸的邓稼先,还有我在媒体观影专场上意外见到的103岁的吴大昌,近日拜访的93岁的潘际銮,凡看过本片的观众们都会惊诧,为何这代人在树立人生观上都这样的早熟?为何如此年轻就拥有炽烈的爱国人文情怀?这颗种子一旦种下,便一生刚毅坚卓,发愤图强。朱光亚在美国用很短的时间读完了博士,随后他写了一封信——《给留美同学的一封公开信》。他说:“我们都是在中国长大的,我们受了二十多年的教育,自己不曾种过一粒米,不曾挖过一块煤。我们都是靠千千万万终日劳动的中国工农大众的血汗供养长大的。现在,他们渴望我们,我们还不该赶快回去,把自己的一技之长,献给祖国的人民吗?”
一艘“克里弗兰总统号”轮船在远洋航行,这是归心似箭的中国留学生王希季、朱光亚、李四光夫妇、华罗庚乘坐的。这组镜头我每看一次,眼泪都会夺眶而出。一批后来做出杰出贡献的名单,2209名中国留学生,大银幕上缓缓出现他们先后投奔新中国的年号,其中有我熟悉的名字:巫宁坤、查良铮、许渊冲,还有未在名单上的,如1955年回国的郑敏、童诗白夫妇。我不能忘记他们后来遭遇的激流险滩,不能不为这代人的纯真,火一般的心灵而震颤。
04
5月21日下午,《九零后》特别放映在南京进入尾声。我作为片中人物之一的女儿被主持人点名到台前,我们坐定在摆好的团形木把椅上,开始了导演和一个西南联大后代的二人对谈。在我的故乡南京,和我母亲身边多年关爱她的小友们,我少年时代的同学们,还有这么多清华大学合唱团的朋友们,慕名而来的师友们,我们就像一个大家庭一起来观片。家里一直保存一张旧照,是姐姐婴儿时和爸妈的合影,这一直是我羡慕的。她经历过日本飞机轰炸,不得不跑警报。影片中汪曾祺对跑警报有一段精妙文字,赞扬这是“跑”,而不是“逃”,他说:“中国人不那么容易被吓得魂不附体。”这些虽然离我们很远,对我却并不陌生。在家里,父辈经历的事从不被回避,父亲多用文字,妈妈喜欢用聊天的方式,再是艰险的事,经她一叙述,便真真切切,让你永生难忘。
05
6月6日,卢米埃影院创办人邵征女士出于联大情怀,组织了《九零后》北京专场放映,随后又转场上海苏州,我有幸参与两座江南城市分享活动,同时为父亲的遗著做签售。在为一位老者签书时,他让我写句话,我写下“天上的爸爸可以安息了!”一个小学六年级女生的父亲告诉我们,他女儿有个志向,去上剑桥大学。我仿佛看到未来的孩子向着开放、博爱、真知,最重要的是也要做一个“PURE”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