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0月1日国庆节,迎来杨振宁先生百岁寿辰。
《可凡倾听》作为一档高端文化名人访谈类栏目,在开办之初便约访过杨振宁教授。时隔多年,想起当时的采访细节,主持人曹可凡仍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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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访一波三折
杨振宁教授堪称自爱因斯坦之后最有贡献的物理学家之一,并且与李政道教授一起,荣获诺贝尔物理学奖,改变了中国人不如人的心理,而他与翁帆惊世骇俗的爱情传奇,更令世人艳羡不已,故《可凡倾听》筹备之初,杨振宁教授便是被锁定的采访目标,只是约访杨先生却一波三折。当时,曾通过杨先生挚友及亲友,多次向其传达采访意愿,但最终无功而返。皇天不负有心人,某日与同济大学老校长吴启迪教授谈及此事,启迪教授古道热肠,主动提出从中斡旋。原本也没抱多大希望,不想,仅仅过了数周,便接到杨振宁先生亲自打来的电话,表示已接获启迪教授信函,并答应采访,且爽快排定采访日期,只是反复声明,采访时间为一小时,不得逾越。
放下杨先生电话,连忙找出早已搜集好的相关资料进行阅读。大约一个月之后,我们摄制组如约前往清华大学四幢最“古老”建筑之一“科学馆”。预定采访时间为上午九点,但杨振宁教授8:40便出现在办公室。那日,他老人家身着粉红与浅蓝相间条纹衬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略有些老年斑,但精神矍铄,思维敏捷,绝不像一位耄耋老者。落座之后,老先生将采访提纲略微翻了一下,抬起头,说:“采访提纲做得不错,显然你仔细查阅了相关资料。但是,曾和你事先有过约定,采访时间为一小时,这些问题显然不可能问完,你自行决断吧!”说话的神情充溢着孩童般的顽皮。听罢此言,不觉心中一震,但仍故作镇定,迅速在脑海中调整文案,集中关键问题,剔除琐碎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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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园:终点即起点
由于身处“清华园”,谈话便从这美丽校园说起。杨振宁七岁,父亲杨武之应聘来清华大学任数学系教授,办公室便是这座“科学馆”。振宁教授记得少年时代常来父亲办公室看望父亲。尤其暑假期间,跟随父亲来办公室做功课,虽然那时并无空调设备,但大楼里却异常凉快。一边做功课,一边聆听窗外知了的聒噪,别有一番意趣。振宁先生早慧,尤其对数学几乎无师自通,这令数学家的父亲倍感欣慰。故此,杨武之教授在儿子相片背后写下“此子似有异禀”,言简意赅,表达父亲对儿子的无限期待。
待杨振宁出国留学,由于渴望师从费米教授,便毅然放弃普林斯顿大学,改去父亲母校芝加哥大学。杨武之教授喜出望外,叮嘱儿子到校后务必拜访自己的老师狄克森教授。杨振宁先生回忆:“那时候,狄克森教授业已退休,但他仍记得父亲。因为,那是他唯一一位中国学生。”
儿行万里之外,父母不免焦虑,杨武之教授也不例外。他深知儿子有异禀,学习固然不成问题,但对其婚恋之事仍操心不已,甚至专门委托胡适先生帮杨振宁寻觅女友。胡适先生倒也开明,专门把杨振宁找去,开宗明义道:“你们这代人要比我们聪明,大概不需要我来帮忙!”待杨振宁与杜聿明将军之女杜致礼谈婚论嫁之时,父亲虽对杜聿明“战犯”身份有所顾忌,但绝对尊重儿子的选择。
杨振宁和翻译家许渊冲
兜兜转转半个多世纪,杨振宁先生又重回父亲曾经任教的“清华园”,不禁感慨万分,脱口吟出一句英国诗人艾略特的诗句:“我的起点就是我的终点,我的终点就是我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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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会留待后人评判
纵观杨振宁先生百年人生,其生命之河与10月1日冥冥之中有一种不解之缘。
他出生于1922年阴历八月十一日,那一天正好是10月1日;他与李政道教授合作的论文《宇称不守恒》,以及《规范场》理论分别发表在1956年和1954年10月1日出版的《物理评论》,而获得诺贝尔奖则是1957年的10月。
1957年,诺贝尔奖颁奖现场
诺贝尔奖可谓杨振宁教授与李政道教授科学研究与人生辉煌顶点,但其中亦不乏诸多悬而未决的疑问。因此,也期待在采访中得到解答。其一是杨振宁和李政道提出“宇称不守恒”理论之后,吴健雄教授用实验最终证明这一理论,但不知为何,被排除在诺贝尔奖获奖名单之外。吴健雄教授从未公开表达过意见,却在给友人一封信中含蓄提到:“如果我觉得我的努力被人忽略的话,我还是会觉得受到一点伤害。”杨振宁教授坦言,他从未和吴健雄教授就此话题进行过任何交流,但他透露,吴健雄教授是和美国低温物理学家安伯勒共同完成实验。因此,假如要给吴健雄教授荣誉的话,那位低温物理学家也不能忽略,只是同一诺贝尔奖项的获得者一般不超过三人。杨教授推测,这恐怕是吴健雄教授与诺奖失之交臂重要原因。
当然,最令人诧异的还是杨振宁教授与李政道教授从志同道合,倾心相交,直至最后分道扬镳,绝决往来。他们的老师、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教授曾不无伤心地感叹道:“平生最想看到的景象就是,杨振宁与李政道并肩走在普林斯顿的草坪上。”但奥本海默的愿望最后还是落空。对于两人争端,李政道先生曾以童话般的语言,比喻他俩好比在沙滩上玩耍的小孩,忽然看到远处古堡亮起了灯,于是,两个小孩开始争论究竟是谁率先发现灯光,互不相让……杨振宁教授虽然并未正面解释彼此疏远原委,却嘱咐我仔细阅读李政道教授2004年出版的一本专著:“阅读此书之后,一是可以感受李政道的心境;二是可以从字里行间了解他的观点与想法。”在杨振宁先生看来,与昔日伙伴渐行渐远,是其人生一大悲剧。当事人虽然不难说清,但还是留待后人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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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谈晚年玫瑰人生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想起与杨振宁先生的约定,尽管还有近三分之一问题尚未问完,便也戛然而止。但我也提出可否拍摄些许不同景别的镜头。杨先生不以为忤,欣然应允。于是,便顺势询问他与翁帆的玫瑰人生。
杨振宁和翁帆
说起翁帆,杨振宁先生脸上漾出甜美的微笑。他回忆,与翁帆相识、相知、相爱,纯属偶然。1995年杨先生与夫人杜致礼访问汕头大学,翁帆作为学生,前来协助杨氏夫妇工作生活。离开汕头大学后,彼此仅有简单问候。但2004年圣诞节的一张贺卡改变了两人关系。杨教授根据翁帆圣诞卡上的电话,与之联系,并且有了第一次约会。因为,那时候杜致礼已驾鹤西行,于是两人感情迅速升温。他俩结婚后,常坐在仅能容纳两人的沙发“爱之椅”上共诉衷肠。日常生活中,杨教授对翁帆父母礼遇有加,称他们为“翁先生”“翁太太”。翁帆父母也尊重女儿决定,称杨先生为“杨教授”。
对于两人悬殊的年纪,杨教授有清醒的认识,曾语带诙谐地与娇妻言道:“如果将来我不在了,我赞同你再婚。当然,这是一个年老的杨振宁所说的话,年轻的杨振宁依然说,不!”正是真诚与良善,将两颗心紧紧拴在了一起,度过生命的分分秒秒。所以,翁帆对她与杨先生的结合,也有如此评价:“与先生在一起十几年,渐渐明白了,一个如此幸运的人,他关心的必然是超越个人的事情。同样,一个如此幸运的人,自然是率直、正直、无私的,因为他从来不需要为自己计较得失。”
于耄耋之年,回到最初的出发地,对杨振宁先生来说人生轨迹或许就是一个封闭的圆。
当年有人问晚年的牛顿,一生做过些什么?牛顿说,自己只是在海滩上拾到一些美丽的蚌和螺。杨振宁先生也有同感:“我想自己非常幸运,也能在海滩上捡到那些的东西。不过,世界上还有更多美丽的蚌和石头。我还有无数事情需要去做。”
二○○七年年曹可凡采访杨振宁
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与杨振宁先生虽只有一面之缘,却所获良多。值此杨教授百岁生辰,聊缀数语,谨祝先生生日快乐,福寿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