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沈从文1976年的苏州之行

2022-03-04 | 陈益 | 来源 《中华读书报》2022年02月09日 |

19768月间,唐山大地震造成难以料想的破坏,也给整个中国带来了不祥的预兆。沈从文先生刚从“五·七”干校回到北京,开始从事中国服饰史的研究。北京到处是闷热的防震棚,人心惶惶,日子很不好过。沈从文得到的防震棚,矮小得连搭张床铺都不够,晚上只能蜷曲在藤椅里睡觉。夫人张兆和思忖再三,决定与沈从文先生携孙女沈红,到苏州九如巷娘家兄弟“小五哥”张寰和家暂住,于是有了长达五个月的苏州之行。这段特殊的行程,成为沈从文晚年生活的一抹亮色。

这年10月,沈从文在苏州,给华东师范大学教授程流金及其家人写了一封信。信中,他为这次在上海一住十天,打乱了他们家的生活秩序,深表歉意。因为程流金一家让他临行时带了大包小包,他甚至调侃自己是用“做巡抚”的办法,“走单帮”转回苏州。信写得很长(差不多有五千字),写了好几天,其间去了太湖边果园之乡窑上看桂花,也去了甪直(书中误植为用直)保圣寺看泥塑罗汉像。写这封信的时候,恰好北京传来“四人帮”被粉碎的消息,他含蓄地说:“对这次初初听来如‘突然’,其实却是‘必然’的新问题,把我们所想象的几乎在一夜之间便变成现实,使得每个成年人都像年轻了十岁……”他联想到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联想到自己正在从事的工作,迫切地希望回到尚有地震隐忧的北京,与小工作室中的所有共存亡。他觉得,打拳、练功、喝茶,用小笼包子作早点的从容日子,是十分可怕的。“我哪里会用同样方式做‘逍遥公’,消耗这仅有几年生命?”

这封信,刊载于沈从文别集《七色魇》(中信出版集团20172月),被认为是沈从文“文化大革命书信选”中比较重要的一封。耐人寻味的是,信中并没有提及这年夏秋之际离开北京,去往苏州、上海时,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轶事——他们夫妇与孙女沈红,曾在古镇锦溪居住过一些日子。锦溪清澄的湖水,给沅水之子沈从文留下了十分难忘的印象。

前往锦溪的原因,一是苏州九如巷的房子十分狭窄,盛夏季节本来就嫌拥挤,住下他们三人,更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二是媳妇张之佩(小儿子虎雏妻子)是锦溪镇人,亲家也姓张,居住在镇北天水桥堍。夫妇俩与沈红于是乘轮船来到了古镇锦溪(当时称陈墓)。

锦溪,五湖围拥,面湖而建。这里东靠上海,西依苏州,但以水路沟通仍然不便。百年间古镇衍成了“枯灯夜读”的习俗。从清末和民国初年开始,古镇陆续走出了一百多位学子,去往世界各国留学,归来后成为各门学科的带头人。沈从文于水有特殊的感情。他说:“我所写的故事,多数都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所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岸边作为背景。”锦溪的水,与湘西的沅水风格迥异,这里远离京畿,秀美、富庶而又宁静。他一下子就爱上了这片水土。

住了一个多月后的1221日,沈从文给儿子、儿媳写信道:“镇上景色人事给我的印象都极好。我每天早晚都去镇上热闹处看看上市种种,还必在门前或观音桥看来去船只许久……”

在锦溪的日子里,沈从文常常站在五保湖畔的十眼桥上凭栏而望,静静地看着天空翻飞的湖鸥,渐远渐近的帆影,湖中的陈妃水冢,总是若有所悟。他打了一个比方,如果说湘西的沅水是一个赤膊拉纤的纤夫,锦溪的湖泊就好像睡梦中的少女,淳朴、宁静、清雅而又含蓄。在这孕育千年历史文化的古镇,一日三餐有鱼虾,他却不愿做“逍遥公”,始终惦记着自己正在做的事儿。有一次,看见河里一条船上一位农村妇女的绣花头巾和镶边印花布裙,竟像孩童般欢悦。回到家里,还不停地惦念着。第二年,他又让去锦溪小学读五年级的孙女沈红找一身那样的服饰,而且一定要旧的。显然,是为了他的服饰史研究。

回想起来,那时我已经从事一些跟文学有关的工作,因为父母亲住在锦溪,常常会去那里。但我只知道天水桥堍张家是书香门第,几个孩子特别聪慧。因为家庭出身的缘故,“文革”前后他们的生活道路并不顺畅。对作家沈从文的到来,我却浑然不觉。那时候只有八个样板戏和浩然的小说《艳阳天》,没有人读沈从文。后来,我有机会来到湘西古城凤凰,首先就想参观沈从文故居。清代风格的小巧的四合院修缮后,成了旅游景点,未免拥挤嘈杂。除了从北京运回的先生的书桌和椅子,还有耳房南墙上,用毛笔抄写的沈红的文章《湿湿的想念》,以其深邃与浓情,让我久久谛视。我们来不及去拜谒先生的墓地。知道沱江畔的听涛山,一块竖长的石碑上,刻有画家黄永玉为表叔沈从文写的碑文:“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墓地没有坟冢,只树立一块天然五彩石,正面镌刻着沈从文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是姨妹张充和的撰联:“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此外,还有沱江,还有沅水,还有为了他而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们。

197612月底,沈从文夫妇终于离开苏州返回北京,却特意将孙女沈红留在陈墓(锦溪)。她两度借读于陈墓(锦溪)小学,在外婆家住了好几年。对于湘西的水和江南的水,对于爷爷的人生和命运,沈红认识得尤其透彻。她说,爷爷水味十足的哲学,在自然平和之中,把一切变故兴衰看得明明白白。“爷爷非道家,却有一双明明白白的眼睛,以清丽的眼,对一切人生景物凝眸,不为爱欲所眩目,不为污秽所恶心,同时也不为尘俗卑猥的一片生活厌烦而有所逃遁……”

天水桥堍,张家的房屋至今仍保存完好。亲家曾写信告诉先生,陈墓(锦溪)镇这几年变化很大,文星阁修好了,十眼桥也修好了,五保湖到处是船。他点点头:“应该好好地保存,这些都是锦溪的宝啊! 我真想再去锦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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