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外公赵元任的事,外婆杨步伟已经写过一本《杂记赵家》(现在社会上关于外公、外婆的传闻估计大都来源于这本书和外婆写的另一本书《一个女人的自传》以及外公赵元任写的《早年自传》)。我父亲黄培云在他的《口述历史》一书中专门写了一章,叫“杂忆赵家”,回忆了他与我外公相识和交往的趣事,而我与外公呆在一起的日子不多,对他的了解十分有限,无法完整地描述他那多彩的一生。本文中多处对家人及多位令人尊敬的前辈直称其名,只是为了表述的方便,不敢有丝毫的不敬,也特此说明。
赵元任于1892年11月3日(清光绪十八年壬辰九月十四日)在天津紫竹林出生,号宣重,祖父又给他取号重远。赵元任在接触到西方文化后,认为一个人既然有了姓名,再取一个号是多余的,于是自作主张把号取消,从此只认“赵元任”这个姓名了。赵元任是一位举世公认的语言学大师,同时也是作曲家、翻译家,科普的先行者,是一个终生追求真理,追求宁静、淡泊、与世无争的生活,积极接受新科学、新观念、新工具的人文学者。在他充满探索精神的一生中,涉及了包括数学、物理学、哲学、心理学、天文学、音乐、语言学、戏剧、摄影在内的诸多领域,他总是用好奇的心态从事研究。他曾幽默地告诉女儿说,研究语言学是为了“好玩儿”。陈原先生曾经这样解读元任先生的“好玩儿”:“好玩者,不是功利主义,不是沽名钓誉,更不是哗众取宠”,而是“有趣味,有兴趣,有意思”。
小时候,我从父母的言谈中,隐隐约约地觉得外公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有很多人都很尊敬他,但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却不得而知,只知道由于外公的缘故,我们属于有海外关系的家庭,在国内有很多领域是我们这些人不能涉足的,其中包括我从小就很喜欢却始终未能涉足的航空、航天技术领域。直到1970年代,随着中美关系的逐渐解冻,我才慢慢地从周边人们的谈吐以及《参考消息》的一些文章中对外公的事情有了一些了解。1973年和1981年他两次回国探亲,和我们一起相处了三个月,这几年又看到他那么多的老照片,听我母亲讲起很多趣事,我对外公的一生才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和体会,觉得他是一个平凡而有趣的人,不喜欢当官,对世事却不见得没有想法。他的很多想法和经历不仅对他那个年代的人有影响,他对学问孜孜不倦和严肃认真的追求至今仍是学者的楷模,而他学究式的幽默又往往使人忍俊不禁。
除了身为一名学者,赵元任也是一个业余的摄影爱好者。1910年,赵元任刚上大学不久,就用奖学金跟同学合伙儿买了架照相机,很快就迷上了摄影。虽然摄影水平不高,但他喜欢用照片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闻,一生拍下照片无数,目前存留的约有两万张相片和幻灯片。直到去世前不久,由于手抖才罢休,但出于习惯,不论走到哪里,他仍然挎着一部相机。在这批照片里,最早的是杨步伟的祖父杨文会(字仁山,光绪年间最早把欧洲摄影器材引进中国的人之一)在1880年代拍的,最晚的是1981年赵元任在美国麻州剑桥拍的,时间跨度约一个世纪。至今找到的赵元任人生中最早及最后与照相机一起的两张照片,分别是1911年在康奈尔大学校园和1981年在哈佛大学校园拍的。
赵元任最早与照相机一起的照片,1911年摄于康奈尔大学校园
赵元任夫妇的一生是丰富多彩的,他们去过的地方很多,交往的朋友也很多。从这些照片里,我们可以领略到赵元任对家庭、亲人、朋友和大自然的热爱,对学术的追求和认真,以及学究式的啰嗦与幽默。而有趣的是这些照片所记录的许多人和事还可以在赵元任的日记、自传以及杨步伟写的传记里得到相互印证,以至于那段历史和人物在我们眼前变为活灵活现的了。例如1919年冬,赵元任在大学附近的毕比湖上学滑冰,为了表现他是如何保护自己的,他在照片上记录下了五部曲:1.Quite safe!(不要紧!)2.Quite safe?(不要紧吗?)3.Safety first.(前头要紧)4.Safety last.(后头要紧)5.Safety at last!(终于安全了!)再如1920年,赵元任在康奈尔大学当物理老师时,在实验室里亲口尝“电伏特”的滋味。
赵元任很喜欢利用镜子、玻璃或水面对光影的折射进行拍摄,有时还故意把阴影留在孩子们的脸上拍个大花脸逗小孩儿玩,留下了很多有趣的照片。赵元任还喜欢玩3D摄影,用双镜头立体相机拍了不少双幅的立体照片。但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相机本身的故障),其中有些照片只有一张是清楚的。杨步伟在《杂记赵家》一书中提到,1937年赵元任南迁到长沙时,用的是一台法国产的双镜头相机,为了节省胶片,赵元任总是先遮住一个镜头拍照,然后再遮住另一个镜头拍照,这样一张底片就可以拍两张照片了。结果警察觉得这个人拍照的动作古怪可疑,怀疑是日本间谍,报告到上级。幸亏当时赵元任就借住在湖南省警察厅厅长的楼上,加上朱经农(时任湖南省教育厅厅长)出面作证,这件事才算了结,只是此后杨步伟再也不让赵元任独自外出拍照了。
中国留学生在毕比湖畔野餐,赵元任穿深色衣坐中间(1920年6月)(这是赵元任第一次用自拍机拍的照片)
1920年9月18日,赵元任到北京城里参加国语统一筹备会,没赶上火车和交通车,只好雇了一头毛驴。好久没有骑过驴的他骑了3分钟就摔了下来。到了西直门,赵元任用自拍的方法给自己骑毛驴的样子拍了照。他在日记中写道:“不知是因为用三脚架自拍照相看了稀奇呢,还是看着一位穿西装的人骑驴稀奇呢?很多好奇的人围着看。”
1920年9月18日,赵元任在西直门的自拍照
也就在这天晚上,赵元任在表哥庞敦敏的家里第一次见到了杨步伟。
赵元任通过这些照片记录了他的所思所见,无意中也见证了中国的许多历史事件,例如中国科学社的诞生和发展、上海“一·二八事件”中日本军队的战争罪行、南京城的变迁等;他在进行方言调查的田野工作时,还拍了大量的照片,记录了所到之地的风土人情,例如瑶山风俗、黄山奇观、赣州风光、长江沿岸风光、香港风情等。赵元任拍摄了大量中国历史文化遗址的照片,很遗憾其中不少建筑在多年的战乱和现代大规模建设性的破坏中被损毁殆尽,例如北京京汉铁路车站、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大门、长沙城等,不少光景随着时代的变迁,现今恐怕再也难见了。还有些照片可以说明对此所作历史考证的随意性,例如南京的考试院励士钟塔(1937年建成,赵元任在1937年离开南京前拍摄了多张钟塔的照片)被考证为汪伪政府的还都塔(1940年开建)。
1937年抗战爆发,赵元任一家在南迁时,随身只带了少量家用品。赵元任说,别的东西丢失还可以补救,但这些照片和日记丢失就没法弥补了。于是根据赵元任的意见,由夫人杨步伟带领女儿赵如兰、赵新那把原本打算随身南迁的部分资料(主要是赵元任自1906年开始记的日记和数千张照片等)寄到美国的Bob King(赵元任在康奈尔大学的同学)处。根据杨步伟的回忆,他们南迁到长沙时听说南京的房子被日军的战火所毁,家中的书籍和资料都毁于一旦。1938年,赵元任在出国前给老朋友胡适的信上说:“房子无确息,听说大部被抢一空。我的书除手头常用语言书,余皆是‘goner’(无可挽回的东西,下同),esp.(特别是)多年的乐谱等。日记及自拍的snapshots(照片)则在Bob King处了。所以说声去,什么都得从头儿买起,就是好多东西都买不着了。我曾经有个创刊号集,有几十种期刊的创刊号,现在除《科学》首四本在重庆,余皆是goner了。”正是由于King的鼎力相助,这部分资料得以保留至今,使得我们还能看到这些珍贵的照片和日记原件,其中赵元任的日记原件(约8箱)保存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 的班克罗夫特图书馆(Bancroft Library)。该图书馆可提供条件给读者查阅, 但不能借出。而前面提到的《科学》首四本由赵元任的长外孙黄家汉从美国带回了国内,现在保存在清华大学图书馆。但这四本书是如何由重庆到美国的,似乎无人能说清楚了。赵元任的照片和日记能保留至今,Bob King功不可没,我们发自内心地感激他。
对于赵元任在语言、音乐以及彼时“国语统一”“国语罗马字”方面的成就人们早已耳熟能详,但这次在整理他的老照片时,我们还看到一组赵元任在河北定县拍的照片,记录了他在参与晏阳初发起的平民教育运动时的一些活动,后来通过查阅赵元任的日记得知参与平民教育活动是他当初谢绝夏威夷大学邀请任教的主要原因之一。在抗日战争中,尽管赵元任身在美国,仍积极参加国外赈济中国抗战以及为盟军培训中文人才的各项活动,战后他得到了中国政府颁发的胜利勋章。
说到赵元任,几乎不可能不说到杨步伟,正如赵元任对周恩来总理说的,杨步伟是他的“外交部长”。从周总理接见赵元任时的合影也可以看出,杨步伟当仁不让地占据了主宾位置。
杨步伟生性好动,早在1920年代,她就在清华园里创办过“小桥食社”,为清华的师生提供餐饮,她从五芳斋的厨师那里学了不少做菜的方法,再加上她自己的异想天开,自创了不少做菜的方法。在二战期间,美国大陆的食品供应比较紧张。杨步伟看到美国人把很多很好的食材都扔掉了,觉得太浪费,很可惜,于是在一些朋友的鼓动下,写了一本怎样利用各种食材和配料做中国菜的书,书名叫《How To Cook and Eat in Chinese》(《中国食谱》,赵元任题)。
美国人做事很较真儿,教美国人做菜,不能说放一勺盐,凡事都要讲究量化,美国人才听得懂,学得会。为了写这本书,杨步伟买了一套量具,把书里所有的菜做了不止一遍,把各种食材和配料的用量、制作过程记录下来,书里还对各道菜的吃法和文化背景进行了介绍。二战期间在美国波士顿地区到赵家当“小白鼠”,尝过、吃过赵太太做的中国菜的中国留学生恐怕有上百人之多;家人就更不用说了,食谱中的每道菜不知吃过多少遍,而且还得对菜的味道做出评论。
由于杨步伟的英文水平不够好,她就用中文写这本书,然后请亲戚朋友翻译成英文,而赵元任坚持要经过他的修改和过目后才能发表。可由于赵元任特别强调文章要口语化,喜爱玩文字游戏,经过他的修改后,这本书的英文就带上了学究式的赵氏风格,以“炒鸡蛋”这道简简单单的菜为例,一把锅铲写成了“一个带把子的金属薄平板”,使人看上去忍俊不禁。
最近在整理杨步伟的文稿时,看到一幅有关打鸡蛋的漫画,十分有趣。只是时过境迁,资料有限,无法确认这幅漫画的真正作者了。通过稿纸上的Logo猜测是林语堂先生画的,估计是林先生用漫画中的林氏幽默来附和“炒鸡蛋”中的赵氏繁琐和幽默。
杨步伟的这本食谱由胡适和赛珍珠分别作序,在美国出版后很受欢迎,再版了十几次,杨步伟还多次应邀在电台介绍她写的食谱。
赵元任去世后,家里保存多年的上万张照片都存放在赵元任三女儿赵来思(Lensey)的家中。赵来思曾将其中一部分照片按不同时期、不同事件编辑成一张光碟,取名叫“CHAO IMAGES”。在征得赵如兰、赵来思、赵小中的同意后,近几年,赵元任的后代卞昭波(Canta)、黄家汉、郭北平、黄又新等分批分期把保留下来的上万张照片原件陆续从美国带回了国内,存放在赵元任的二女儿赵新那家里。赵新那和黄家林则全身心地投入到《赵元任影记》的编纂工作中。
考虑到赵元任在国内完成的主要著作都是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所以这次依然选择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赵元任影记》分册陆续出版,令人既高兴又激动。这并不是一件小事。在整理照片及编辑影记的过程中,我们得到很多赵元任老朋友的子女的帮助,如李济的儿子李光谟、唐钺的儿子唐子健、罗常培的女儿罗慎仪、李方桂的女儿李林德、杨步伟的侄女杨若宪和杨骞、杨杏佛的儿子杨小佛,以及中科院的樊洪业等,他们帮着辨认出了照片中不少的人和事;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的黄健人帮忙辨认并翻译照片和日记中的不少外文手迹;商务印书馆的倪咏娟对这本影记的架构和编排提出了很多宝贵且不可或缺的建议,并做了非常细致的责任编辑工作;陆智昌先生为影记中数千幅照片进行了专业细致的调图,并为之精心设计了封面与版式。没有这一切,这本影记就不可能出版,对此我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好玩儿的大师:赵元任影记之学术篇》,赵元任摄,赵新那、黄家林整理,商务印书馆2022年4月第一版,28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