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著名政治学家、教育家,第一、二、三届全国政协常委张奚若先生,与成家祖孙三代(先祖父成柏仁、先父成景晖以及笔者成小秦)有着延绵65载的深厚情谊,从清末至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历经风云动荡的年代,何其不易!
张奚若与成柏仁之结义
1906年12月初,张奚若与我祖父成柏仁结义于三原宏道高等学堂。他们是预科丁班(即第四班级)同学。当时班里有同学30余人,有秀才多名(成柏仁榜列耀州12名秀才第一名),同学还有曹世英(字俊夫,白水秀才)、杨鹤庆(字叔吉)等,年长之刘润泽,30余岁,吴宓年仅13岁。
1908年春夏,宏道学堂爆发“学潮”,张奚若与成柏仁等因革命而遭学堂除名。张奚若与成柏仁志同道合,相继离开宏道学堂。张奚若入上海中国公学,继续求学,其间,结识于右任等志士,加入同盟会;成柏仁返回耀州,也加入同盟会。
九一八事变后,成柏仁期以报业启迪民智、救国救民,经艰难筹备,于1935年3月,创办《秦风周报》,倡言:述往事以励来兹,缀旧闻而策后起,同赴国难,光我秦风。
成柏仁向老友张奚若约稿,为故乡教育献策。张奚若发表了《陕西的教育问题》《国难的展望》《今日学生运动之意义及影响》等针砭时弊的文章。
《秦风周报》自创刊至停刊,不足两年,出版84期,成柏仁每期必著文,在国势阽危下,标举士气,伸张民气,克尽言责。
1936年5月,成柏仁创办《秦风日报》,聘张季鸾(《大公报》总编辑)、李浩然(《新闻报》总编辑)等8人为董事,特约张奚若、郭沫若等贤达撰写专论。成柏仁著文重申,发行人及董事“是对西北革命,对民国建立,尽过微力,拼过生命的一群……自辛亥以前的同盟会起,直至现在的全面抗战止,固守西北革命党人的人格,从不蝇营狗苟地妄求个人的权利”。
1949年,成柏仁受邀赴北平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次全体会议和开国大典,与至交张奚若重逢。此后,成柏仁主管西北以及陕西文教,力促张奚若(时任高教部长)等人动员清华大学及上海交通大学来西北办校。成柏仁曾在上海求学、生活近十年,熟知沪情,1956年初,会见上海交大西北考察团时,操上海话与他们交谈,最终促成上海交大西迁。
1958年3月24日,成柏仁病逝,27日,公祭大会在嘉兴寺殡仪馆举行,周恩来、彭德怀、陈毅、彭真等敬献花圈;公祭大会由沈钧儒主持,习仲勋、张治中、杨明轩、张奚若和夫人杨景任等200多名友人陪祭,公祭毕,诸公与家属执绋,移灵至八宝山革命公墓安葬。
成景晖亲炙于张奚若
成柏仁经历清末乱局、军阀混战,为救国安民,被迫三次从军从政,但都不恋权财,洁身而退,或教书或办报,常告诫子女远离政治,学习理工。这样的灌输,对儿子成景晖影响很大。
1942年夏,我父亲成景晖高中毕业,向往西南联大,而祖父成柏仁也希望他去昆明,挚友张奚若时在西南联大执教,可予以照应。
成景晖从贵阳赶赴昆明,考期已过,只得进入西南联大先修班学习一年,1943年,考入西南联大工学院电机工程系。那时,家里汇去的生活费都存在张奚若家,成景晖按月支取。
成景晖在西南联大求学期间,亲炙于张奚若,思想发生转变。张奚若除讲做人处世的道理外,也纵谈国内外政治,让他大开眼界,在张家还结识许多著名教授,如闻一多、吴晗等。成景晖《自述》写道:“特别感激张奚若先生几年来对我的民主教育,还有闻一多和吴晗教授对我的教育,使我明白,没有民主政治,我学工业是白学……我非常佩服张先生对国内政治透彻的见解。特别是‘一二·一’血案之后,张先生为民主而斗争的坚强骨气,给我的感动最深。”
1946年4月,西南联大结束,三校北迁,成景晖返回清华大学,遵张奚若建议,从工学院转外文系,继续学业。弃工学文,闲暇时间增多,社会活动亦多,1947年初,经“民青”组织介绍,入学生自治会编辑《清华旬刊》。
1947年1月,《清华旬刊》创刊,成景晖撰写《张奚若先生访问记》:“是积雪未融又刮大风的下午,我们去拜访张先生。一进门,那种亲切温暖的意味,使我们久坐而不愿出来了。”访谈中,张奚若纵谈宪政,并痛斥国民党政府“既无能,又贪污”,还论及美国援助问题、苏美能否打第三次世界大战、国内战局的展望。
1948年4月,张奚若应成景晖之请,再次为《清华旬刊》第六期撰文《不要辜负了时代》:你们不久都要变成中国社会的领导或做中坚人物,对于做领导或做中坚若要胜任,现在一定要在思想和技能方面尽量地充实你们……努力吧,时代绝不辜负你们,希望你们也不要辜负时代!
1948年5月初,承印《清华旬刊》的印刷所被国民党军警查封,接着,学生自治会负责人名单泄露,当局开始大逮捕。15日,朋友袁玄晖告诉成景晖,清华大学训导长李继侗教授紧急约他,让他转告:“成景晖上了黑名单,捕风甚急,让他赶紧走。”19日,成景晖仓促离开清华园,投奔冀东解放区,未及与张奚若告别。
1949年10月,张奚若在北平见到成柏仁,才知晓成景晖(至解放区更名“青阳”)的下落。1952年初,成景晖自秦皇岛途经北京返陕探亲,拜见了张奚若。此后,他每次去北京出差,都会探望张奚若。成景晖最后一次拜见张奚若,是1962年初,他随中共陕西省委代表团出席七千人大会,离京前匆匆辞别。
我与张奚若的一封书信
1971年2月初,父亲骤逝,家境困顿,我因政审问题,仍在陕西麟游荒僻山乡务农。
忙完秋收,我背些新粮回城,多方打探消息。9月中旬后,我萌发了参军的念头,于是,找来近期报纸,翻找熟悉的名字。我以为,他们名字见报,就证明已获解放,找出可托之人,便挨个儿写信,信写得浅陋,无非先自我介绍,继而述说困境,最后表示渴望从军、保卫祖国云云。
10月中旬,收到第一封回信,寄自北京。我急忙拆开信封,一看是时任中国人民外交学会会长张奚若先生的复信:
张奚若给作者的亲笔信
小秦世侄孙如晤:
九月二十七日来信已于十日前收到。因我最近健康不佳而所托之事又经详为打听,以致迟复为歉。
参军事经打听闻以前确有说情之事,而最近中央决定参军须按法定办法办理,说情绝对不许。因此,所托之事难以如愿以偿,至希以守法爱国之理了解之,为盼。
所幸你已学了两年英语,再学两年即可毕业做事,不必定须参军始能对祖国有所贡献也。
你此封来信,始知你父亲已于今年二月二日不幸逝世,实觉难过!希望你能继承你父及你祖父生前爱国爱党之忠诚为国效劳,始能不负世望也。
我的老伴儿杨景任嘱问你祖母身体安好,余不多述。
再来信希直寄“北京北长街56号”敝庽为盼。
张奚若手复
71年10月12日晚上
粗读一过,见参军无望,不免有些沮丧,把信给母亲看。她读罢说:“应听张爷的话,不必非要参军,还是安心务农,等待机会的好。听说大学要恢复招生了,耐心等吧。”那晚,我久久不能入睡,捧读来信多遍,盼望有朝一日,能重返校园。
1972年暮春,我有幸进入陕西师范大学外文系读书。母亲催我写信,把上学之事禀告张奚若先生。1973年,报载赵元任先生返国,去医院探望老友张奚若先生,我才知道奚若爷病重。那年7月,奚若爷去世,讣告见报,我伤心落泪。
40多年之后,2013年2月20日,雪后甚冷,我去武圣北路六号院拜访张文朴叔(张奚若先生哲嗣,中国驻加拿大前大使),电梯门打开,文朴叔一见我就说:“你太像景晖了!”叙谈中,文朴叔聊起往事,唏嘘不已:“那会儿,你爸常来家里,用陕西话说笑话,把外婆和家里人逗得直乐……”
我将《成柏仁纪念文集》《柏仁文存》《成青阳(景晖)九十诞辰纪念》以及奚若爷函复印件呈递文朴叔,他边读边评:“太珍贵了!太珍贵了!你看,他还写了‘老伴儿’,哈哈。”文朴叔说,他父亲很少给人题字,信写得更少,除致函老友胡适、梅贻琦、任鸿隽等,据他所知,20世纪50年代,陕西有十多个学生来京上大学,致函奚若爷,他很高兴,复信学子并宴请,再有就是给我写过信。
涉笔至此,遥想先辈当年,相逢人间而重情谊,足为后世矜式。
(本文作者曾任对外经济贸易大学英语学院翻译学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