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根据雨果奖官网消息,2016年雨果奖各项提名名单于当地时间4月26日公布。中国科幻作家郝景芳凭借《折叠北京》(Folding Beijing)入围最佳中短篇小说奖。
2012年,郝景芳在清华大学“水木社区”科幻版上发布了该作品的初稿。2014年,《北京折叠》在《文艺风赏》上正式发表;同年获得第五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科幻短篇小说银奖。曾有书评写道,《北京折叠》既隐喻了当前社会的不同阶层,又描绘了未来人类社会发展的组织架构。
郝景芳200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物理系,现为经管学院在读博士,在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从事宏观经济研究工作,从事经济学研究。业余时间写作为乐,曾出版过科幻小说《流浪玛厄斯》《星旅人》《回到卡戎》,以及散文集《时光里的欧洲》等。
“雨果奖”是“世界科幻协会”(World Science Fiction Society,简称WSFS)所颁发的奖项,自1953年起每年在世界科幻大会(World SF Convention)上颁发。
本文转载自THU2002,微信号:Tsinghua2002。
还记得以前在知乎上看过一个很火的贴子,叫“在清华北大做学渣是一种什么感受”,当时就很想写写。
这个话题简直有太多想说的了,可是想来想去又没有写。可能学渣得久了,对于答题都已经习惯性拖延了。
这次接到公众号约稿,刚好有机会说说。
2004年于清华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清华觉得自己是学渣,至少我自己一直觉得。成绩可能不是最差的,但是感觉就是很渣。
还记得大一刚来的时候,第一学期力学考完试,整个人都不好了,觉得大学生活怎么是这样的。
后来持续追赶、奋发向上、努力自习,追到了大二考数学物理方法,考完就哭了。我去,这还不如大一呢可肿么破。
我当时考完试跑去抱助教大腿,想装可怜蹭分,助教给我一张同班同学的满分卷子,那整张卷子那么干净整洁,写满了云淡风轻的潇洒。
那种云淡风轻的干净整洁,给了我极大震撼。
那就是自我感觉最渣的时刻。
大学里,这种碾压的次数太多了。本科的时候,连补习都是不容易的,偶尔鼓起勇气找班里大牛问一道怎么都做不出的题,大牛实事求是地说:这道题我觉得比较简单,就没做,你看看讲义吧。
问题在于,人家不是装逼,也不是藏着掖着,是真的觉得太简单了。
清华让人产生学渣感,一个原因是牛人太多,一个原因是考上清华的从小到大都是学习还不错的,一般没遇到过这种待遇。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很多人心里还是有着一些理想的。我还记得自己9岁时看《十万个为什么》而立志成为一名科学家的心情。
从9岁到19岁那些年,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智力有限,但总是觉得到了关键的时候,会有美少女战士的黄金圣衣让我“砰”一下变身超人。
可是大学让这种梦醒来了。
学渣说到底是一种心情。放在今天,用时髦一点的话,甚至可以说是情怀了。
就是那种,觉得自己怎么努力都没有效果的感觉,而别人飘在天上的感觉。
一般情况下,人遇到这种时候就开始思考人生了。当正常的努力无法收到正常的效果,人就开始思考意义了。这个过程有的人来得早,有的人来得晚。其实也不是人家大牛不懂得思考,而是人家还不用思考。
思考的结果就是内心各种崩溃。
人总是需要有一些东西作为支柱的。人给自己描绘出的自我图像需要不断有证据支撑,愿景也需要论证其可行性再实施。
越是寻求支柱,就越希望证明自己。这个方向不行,就换另一个方向。总是得有某一个方向让自己觉得:OK,往这边走我就不渣了,就牛起来了。于是每一个尝试、每一件小事都成了一种自我审视。
不出所料,这种审视注定是会失望的。
人一旦做每件小事都是为了证明自己,那就什么都无法做成了。于是更崩溃。
大学四年我都很纠结。纠结于这些拧巴的事,有关于梦想和自我评价的事。
当理想过高,缺乏切实可行的行动路径,人的思维方式会开始出现偏差。我的思维偏差是无法踏实努力,而纠结于自己是不是有天赋,是不是注定一事无成。
对于处于这种自我困境中的人,对他说“你很棒”无济于事,因为他不相信廉价恭维;对他说“放弃也好,想开点”更无济于事,因为那样他会加重自我贬低。
那段时间又赶上身体不好,求医问药,去了多次医院。医院同样是一个加重负面情绪的地方,让我越发沮丧到底,连身体都似乎在指责我。
实际上,当人进入内外交困的气馁状态,唯一的拯救路径不是无限制思索,而是行动,是某种一小步一小步让自己可以动起来的事。不管方向是不是最佳的,不管结局如何,只要有一点一点的改善,就是心里重要的能量来源。
那个时候,我不明白这些道理。我毫无头绪地挣扎,一直持续了几年。
2013年在地坛
从2006年开始,我做了一件能帮到我的事情,那就是写作。写作起到了这样的作用,尽管最初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2006年开始提笔,到现在已经刚好10年了。
这10年中我写得断断续续,发表和出版的作品并不算多,也没有什么大成就可言。
不止一次有人问我,你为什么不全职写作呢?
我的答案是:我并不是为了职业发展才写作。
大四秋天推了直博之后,我尝试着写一些短故事。投稿有时候被接受,有时候被拒绝。被拒绝了也会气馁,但因为没有学业上那种快速节奏,就没有那么无望,总是可以等一等,慢慢调整。
读博之后,我动手写了第一个长篇。读博士是一个写作的好时机,谁如果想开始写作,真的不妨找个博士读一下。大量的自由时间、孤独的状态、图书馆的资源。
读博那几年心理状态也不算好。写作是少数几件可以做的事,给我一个可以安静进入的空间。
写作让我暂时离开现实世界,给我可能性,住在另一个世界里。
我写过一篇《遗迹守护者》,假想了一个人类毁灭之后仅存的人,在孤独的土地上照看历史遗迹。那是一个让我自己很有代入感的意象。
我把自己日常中看到的、想到的、想到但想不开的,变为各种意象写进书里。
所以,写作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一个可以谋生的职业技能。我是那种很看重“职业精神”的人,如果以某事作为职业,就需要职业化,根据职位需要做事,需要根据客户和雇主需要做事。但写作于我,从始至终不是这样的事。
我只是把生活经历中的想象用文字记录下来,它是我的饮食、我的空气,我离不开它,但我无法把吃饭呼吸作为职业。
所以我至今仍然不是一个作家,以后也不会是。没有能力,也不想争取。
我只是会一直记得写作对我的意义。它是我在困难的日子里养成的、生活下去的习惯。我会一直写下去,在尘世间大地上的辛苦劳作中,写那些易逝的吉光片羽。
作品们
简单介绍一下我的情况:从物理系本科毕业之后,读了两年研究生,然后到经管学院读博士。这主要源于自我兴趣朝社会科学方向转变。
从经管学院博士毕业后,我在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做经济研究,参与不同课题和项目,也会参加地方调研。到世界各地走走是我最喜欢的事情。
博士期间我出版了两本长篇小说、一本短篇小说集(入选清华大学百年校庆原创文集,要感谢组委会)、以及一本文化散文《时光里的欧洲》。很感谢对我一直很包容的博士导师,敬爱的李子奈老师。
对于写作的近况,我写了一个新长篇,名叫《生于一九八四》,近期会出版。不是科幻,只是一般的成长故事。
这本书也有点曲折,2014年就已写好,2015年修改完毕并且签了出版合同,但是今年被列入审查,一直等广电总局审批书号,等了差不多四个月,前两天才刚刚拿到。
下半年会出版一个新的科幻短篇集,《你爱这个世界吗》,是最近几年的一些短篇和个别新稿。
2015年在京都
回忆慢慢向过去蔓延,想到了博士,又想到本科。
想起很多怀念的人和事。想起那年物理系系庆一起筹备过的系友,想起参加过的马杯,想起民乐队一起排练的日子。我惊讶地发现那些记忆竟然那么清楚。很多人都是很多年没见了。我好想你们。
现在已经走出了当初的困扰,经过清华里的历练,现在再遇到什么事,都仿佛云淡风轻。
现在想想,有时人在困境里之所以走不出来,不是缺少毅力或勇气,而是缺少方向感。不清楚在很远很远的未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于是不知道该怎样迈步子。
如果我能对十年前的自己说话,我会告诉她:
可怜的孩子,别怕,不管有多难,你还是能穿过那一切,走到我这里。
当我这么说了,我也仿佛听到十年后的自己对我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