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典礼上的田悦
在朱日和驻训时,田悦在野战帐篷里读书
从清华大学毕业5年来,田悦的双手清理过旱厕的粪便、沾满过油污,也发射过火炮。
更早的少年岁月里,这双手还拔过猪草,砍过柴禾,扶过背上的背篼——里面装着上百斤的煤。如果闲下来,就会静静地捧起一本旧书。
这个来自贵州山村的彝族年轻人,清华大学毕业后,没理会北京“大机关”的优厚待遇,打起背包来到距首都几百公里的一个基层连队“自讨苦吃”。
“保持痛感。”他用这4个字为自己的文集命名,也算是对这28年的小结。
逆袭的人生,反转的剧情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瘦,黑,个子不高,说话嗓门也不大。扔到人堆里,就是一个普通人。
前23年,这个貌不出众的小伙子上演了一出典型的“逆袭”故事:出生于贵州毕节的山村,在村里度过少年时光,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贵阳三中“宏志班”,又考上清华大学机械工程学院国防生。
毕业前,军队的“大机关”、军事科研院所都会来清华大学遴选人才。那一周,田悦关了手机,独自躲到图书馆看书去了。除此之外,他还放弃了保送本校研究生,也放弃了成为一名战斗机飞行员的机会。
田悦的目标很明确:去陆军野战部队的基层连队。他想当一个能率领千军万马的指挥员,带领弟兄们冲锋陷阵,他还要“改变陆军的战略地位”。
但田悦的打算遭到了二姐的反对。
田悦毕业那年,位于贵州大山深处的田家接连遭遇变故,田悦的父亲身患疾病,家里欠了三四万元外债——对于当时的田家来说,这已是一笔巨款。
比田悦年长8岁的二姐田桂兰,在大学毕业后就跟大姐一起挑起赡养父母和供3个弟弟上学的重担。她原本希望,大弟田悦毕业后能去一个收入优厚的单位,快点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
可是,待遇优厚、日子却能一眼望到头的机关生活,田悦并不想过。他告诉二姐,要从基层做起,这样才能走得更远。
商量之后,田家两位老人选择尊重儿子的想法——他们宁可自己过得苦一点。
在清华园参加完毕业典礼第二天,田悦拎着两个大包,独自乘车来到距北京几百公里外的师部。
新的考验和磨砺,正在等着他。
新排长的窘境
乍看上去,部队的生活好像没啥能难住田悦。
野战部队苦,但田悦从小就是吃苦长大的。
从小学到初中,他每天上学都要翻3个山头,走十几里山路,中午没钱吃饭,以至于傍晚放学时经常饿得走不动路。为了给自己挣午饭钱,他趁周末去小煤窑背煤,走三四公里又陡又窄的小路,把上百斤煤从地下背上来,这样一趟能赚四五毛钱,够在学校吃两个包子……
野战部队训练强度大,而田悦的体能一向不错。
在学校时,田悦是武术协会副会长,拿过首届北京市角斗士高校邀请赛亚军、清华大学“马约翰杯”散打比赛亚军,他每天绕学校跑七八公里,每天还有100个俯卧撑、100个仰卧起坐、100个深蹲……到连队后第一次跑5公里,田悦就拿了全连第一。
“实习”3个月后,田悦成为“平江起义团”九连的一名排长。但他当排长第一天就“出糗”了。
按部队的规矩,每天傍晚都有“晚点名”环节,由排长讲评大家当天的表现。整整一个白天,田悦都在琢磨晚上要讲什么,他想了很多内容,“就是想让大家觉得‘这个排长不简单’”。
到了晚上,挨个儿点完名后,该由排长田悦讲评了。看着一排排战士,田悦突然觉得特别紧张:他怕讲得太多,会被大家认为是在耍威风;要点评某个人做的事,又怕人家不服气……
黑暗里,田悦语无伦次地说了几句,就匆匆结束了这个酝酿了一天的环节。此后的一个月,一直都由班长代他行使讲评的职责。
这还不算,他指挥步战车时用错手势,都把驾驶员搞懵了;手枪实弹射击,成绩忽高忽低……
这种不适应新环境的难受滋味,田悦早就体会过。
从贵州来到清华大学后,田悦感叹:“跟同学的差距太大了!”别人讲起在美国的见闻,而他只知道“美国”的英文单词是什么,更糟的是,学习成绩也比不过人家……
上大学后,他拼命泡图书馆、上网查资料、做社团工作……到毕业时,田悦被评为当年的清华大学优秀毕业生。
这一次,又要“而今迈步从头越”。
田悦跟战士们一起打“够级”,平时隔三差五给训练成绩优异的战士买些小礼物作为奖励;跟老班长们聊家常,听他们讲排里的事儿。
当了一个多月排长后,田悦算是理清了头绪——战士们见到他愿意凑过去,他也开始接手每晚的讲评任务。
眼看可以顺风顺水地干下去了,这时,田悦却被借调到机关。
用“清华标准”来要求战士
在机关的一年,田悦并不开心,他一边干好手头的活儿,一边逮机会就找团长、政委软磨硬泡,就是表达一个愿望:回连队。
面对团领导的挽留,田悦发了一条短信吐露心声:“不能和排里的战士们一起流汗,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自从4年前到任以来,团政委刘华生一直在关注这个小伙子。田悦在机关磨了一年后,刘华生应允了他回连队的请求。
不久,田悦该调职了,刘华生决定把九连交给田悦带。
九连有个“饭桶九”的外号。抗美援朝时,九连的战士都打光了,炊事班的战士就拎着饭桶和菜刀去跟敌人拼命,从此留下这个外号。但后来几十年间,九连却因训练松弛被人嘲弄为“饭桶九”。在这个以彭德怀为首任团长的“平江起义团”里,有5支红军连队,相比之下,九连不算出色。
对田悦来说,当排长时管理30多个人还适应了一个多月,如今当100多人——从十八九岁的新兵,到入伍十几年的老士官——的“家长”,更要费心思。
这时候,田悦自己还不过25岁。
战士们的训练热情一阵热、一阵冷,田悦就得学着像哄小孩儿似的激发大家的热情。牛奶、洗发水、运动鞋……他变着法儿地给大家奖励。作为奖品送给战士的耐克鞋,花了田悦500多元,他自己从来没穿过这么贵的鞋。
田悦不愿让九连原先懒散的势头继续下去,他要打造针锋相对的“剑锋文化”。他请团政委刘华生为九连题字“剑锋九连”,发誓要“永站排头、敢于带头、带打头阵、争立头功”。
田悦经常跟战士讲,做事要有“清华标准”。就连打扫落叶,也要扫得最干净。当上指导员没多久,田悦就在支部会议上提议撤换一名班长。连队评功评奖的老规矩也改了,从分配名额一律改为投票。
改规矩让有些人不高兴。因为对评功评奖结果不满,一名老班长和一个战士冲进田悦的住处,拎着工兵镐把他的桌子和电脑砸了。这位昔日的散打亚军就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
当年,田悦在清华大学散打队,有一次“较量”时面对队友的“挑衅”,他一脚踢过去攻对方下盘,结果让对方住了半年医院。这一次,面对老班长和他一向称为“孩子”的战士,田悦忍了。
后来,营党委对两个闹事者作出撤销职务、赔偿财物和道歉的处分,连队撤换了4个班长,在这之后,田悦对连队的建设思路开始落地。
当了一年指导员,熟悉连队的工作后,田悦又开始“蠢蠢欲动”。他的目标从来没变过——成为一名军事指挥员。
“学霸”连长
借着上级提倡“军政互通”的东风,田悦转岗成为九连的连长。
来到梦想的岗位后,田悦发现一个尴尬的现实——需要他这个连长率领战士们进行的那些训练,他自己都不会。
带领战士们训练开炮前,老规矩,连长要开第一炮,可是田悦从来就没学过。要学会瞄准、测距、故障排除……还要熟悉操作面板上的几十个按钮。
训练之前,田悦天天追着其他连队的连长问,对方很惊讶:“这么白痴的问题也问?”别的连长忙,顾不上细讲,田悦就跑去问自己连里的老班长,甚至比他年纪还小的普通士兵。
教过田悦的人,对他的评价都是:学东西非常快。由指导员改任连长后第一次战术训练考核,田悦在九个步兵连连长中得了第三名。
跟军械打交道的过程中,田悦“理科男”的气质显露无遗。对于各种装备,一般只要学会操作就算过关,但田悦总是要追问为什么。从最基本的操作一直问到原理,问得老技师都张口结舌。
团政委刘华生注意到,在学习中,田悦一旦吃透原理,就能超越老士官十几年的经验。
对于不顺手的装备,田悦还经常研究怎么改进:装甲车配备的扳手经常断,田悦画出扳手的应力分布图,带战士成立兴趣小组,自己设计出新扳手;95式自动步枪瞄准基线高、容易暴露,他又琢磨要怎么改装……
田悦平时的读物,也超过一个连长“应该”关心的层次。他桌上放着《现代战争前沿》《新战争咒语》等书,还常常研究国外的作战趋势、琢磨联合作战方案等。
前段时间战区陆军合成营演习前,田悦向营长提出,演习脚本的敌情设想太简单,跟现实不符,而且设计中的合成营联合作战仅限于师以下的兵种联合,并不是真正的军种之间的联合。后来这个建议被营长报到师里讨论。
“为改变陆军的战略地位而来”,田悦刚来时说的这句“大话”,现在很多人都还记得。田悦说,这件事现在还在做,只是不再说了。
团政委刘华生对他的评价是:“连长身份将帅心。”
5年,变与不变
今年的4个月里,田悦所在的连队一直在朱日和训练基地野外驻训。在这个亚洲最大的军事训练基地,收到的报纸通常是两三天前的,手机信号时有时无,空气中混杂着沙葱——内蒙古特有的一种葱类植物——和旱厕的气味。
这是田悦当连长的第二年,去年经历了“头发白了一半、掉了一半”的初任连长之年,他如今从容多了。2015年全团考核中,共有4个连长考了“优秀”,田悦就是其中之一。
来到部队5年,田悦觉得自己变得实际了,也变得“粗鄙”了。“指挥千军万马”不再是当年的彝家小男孩在木楼上的侠客梦,田悦也不再是那个连会操口令都不会喊的新排长,他还学会了打扑克,学会了在夸战士时带句粗口。
田悦被战士们调侃为“最脏连长”“最美连长”。
前年在朱日和基地驻训结束前,连队要将旱厕清理干净。站在粪坑边,大家都显得有些犹豫。当时担任指导员的田悦脱了鞋就跳下去了。没有防护服没有手套,只有一个脸盆作为工具。那次干活儿时穿的迷彩服,田悦洗了好几次才把臭味洗掉。一套作训服200多元,他可舍不得直接扔了。
来到部队5年,田悦还穿着大二时发的第一套迷彩服,两年前裤子上破的洞,变成了一个大补丁。衣服褪色太多,还被人怀疑过是假军服。每年都有换新作训服的机会,但每次他都让给新兵了。
田悦管连里的小战士叫“孩子们”。
前段时间砍树,斧子不好用,田悦用电砂轮充当电锯。他把战士赶到一边,自己动手干起来。砂轮绞到树上的铁丝,划伤了他的手,田悦扭头跟小战士说:“看吧,幸亏是我弄,伤了你怎么办?”
对这些“孩子”,田悦有时候也很凶。
有个战士在餐厅吃饭扔了半个剩馒头,田悦给全连人上了一课,讲朱子治家格言,讲“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讲自己小时候挨饿的经历。讲得大家不敢再浪费粮食。
田悦教战士们习武、打拳,有的战士不愿学,田悦急了:“如果上战场,我是要把你们都活着带回来的!”战争打到最后,就是人与人的肢体较量,他要教给这些小兄弟在最后时刻能保命的东西。
九连的“剑锋”气质也越发浓郁。去年“平江起义团”秋季军事体育运动会上,九连一个连拿到的积分,超过了3个建制营。
保持痛感
去年在外驻训时,二姐田桂兰带着大伯一家来看田悦,那是田桂兰第一次在驻训场看到弟弟。
一家人开车几个小时,来到一个“比村子还不如的地方”,田桂兰看到一身戎装的弟弟从帐篷里钻出来,鞋上还粘着泥巴。
这里不久前刚下过雨,田桂兰走进帐篷,发现里面还有些积水。田桂兰摸了摸弟弟的被子,潮乎乎的,在那初秋的天气里,更显得单薄。看着弟弟住的除了床和桌子几乎空无一物的野战帐篷,田桂兰背过身去就哭了。
她没想到,弟弟为了梦想,竟然在这么苦的环境下坚持。
毕业四五年了,田悦当年的大学同学、学弟们,有的创业,成为身家上亿的创富新秀;有的从政,年纪轻轻就成为副市长;普普通通的,也是年收入10多万元、有家有业。而田悦到现在还是“三不”:不存钱、不买房、不谈恋爱。
走之前,田桂兰告诫弟弟:既然选了这条路,那真的只有风雨兼程了。
那天晚上,面对父母关切的询问,田桂兰忍住心酸,在电话里告诉他们:田悦过得很好。她说:“小伙子英姿飒爽,可威武了!”
到现在,田家已经供出4个大中专学生,这在村里前所未有。20多年前,刚上小学的田桂兰跟妈妈去田里浇玉米。走40分钟背来的一壶水,只够浇3棵玉米。田桂兰感到特别绝望,她问妈妈:“难道我们只能这样过下去吗?”妈妈说:“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要改变命运,只能靠你自己。”
家里经济最窘迫时,连买盐的钱都没有。听到村里的孩子谈论打工的事儿,读初中的田悦也想辍学去打工赚钱,但被父母严厉地驳了回来:“哪怕要饭,也要供你们上学!”类似的话,田家父母也曾跟两个女儿说过。
从那以后,田悦再也没提过辍学的事。
这个以种地为生的农村家庭,硬是靠每亩地几百斤土豆、每斤土豆两三毛钱的收入,供出了3个高材生——一个师范中专生,一个中央民族大学和一个清华大学的大学生。
这个历经磨难的孩子,小时候曾经身患重病差点死掉,还有一次险些溺水,有在鬼门关前走过的经历,再加上忍饥挨饿的求学之路,田悦觉得,“痛感”就是让自己前进的力量。
来到部队后,田悦陆续记下自己这5年的反思、感受,写了一本诗集、一本文集,他给自己的文集取名为:保持痛感。
“当你慵懒的时候、懈怠的时候、准备放弃的时候,痛感能够支撑你、刺激你迸发出更强的力量去克服这些困难。”
而贵州大山里那块贫瘠的土地,在二姐田桂兰看来,正是孕育这种倔强精神的沃土:“在这种压得很低很低的情况下,才有奋进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