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 年,从清华大学法学院硕士研究生毕业的余宗洋放弃在大城市工作拿高薪,选择前往贵州省黔东南的山村作为事业的起点,从施秉县到台江县,在县乡村都有工作经历。2016 年 12 月,为了推进排扎美丽乡村建设,余宗洋被派到排扎村当驻村干部。图为余宗洋在排扎村。(来源:新华网 摄影:罗禹)
怀揣一颗炙热的心站在寨子面前,余宗洋的眼前是“冰凉”的。
他能看到自己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变成一片白雾,随着刺骨的风散去,眼前深褐色的木房子是这个名叫“排扎”的苗寨里最常见的建筑,深灰色的瓦、土黄色的路、阴沉沉的天,半天见不着个人。
而他通向寨子的路则充满着勃勃生机——天津财经大学金融学本科,清华大学法学硕士,他的同学绝大多数都在知名的金融机构和律师事务所工作,每日西装革履进出写字楼,谈着大项目,拿着不菲的薪酬。
余宗洋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2016年12月15日。“太冷了,甚至有点凄凉!”他提着行李走进寨子,开启了驻村扶贫时间。
余宗洋(右一)在村民文启光新建的木房子里
此前,他在北京的寝室里看了一部央视的专题片,讲贵州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的故事,看完专题片,他下定决心考选调生,去从来没去过的贵州黔东南。
“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余宗洋说。这句常在报纸上看到的话,自己也说出来了。
苗寨里的村民们知道村里来了高材生,但并不清楚他能为寨子带来什么。寨子里流传的故事说,这里曾出过两个高材生,一个设计了贵阳龙洞堡机场,一个建造了核电站,但自从有了出息就很少回村,家里的老房子修修补补凑合着。
寨子里有点本事的人都外出了,不少木房子常年空着。余宗洋翻出了寨里的花名册,总共80多户人家,留在寨里的年轻人伸出双手就能数过来,多数是老人、妇女和孩子。寨子里有个村民组长,帮着上传下达一些事,除此之外,没有村民操心整个寨子的长远发展问题。
怎么让寨子有点生机不这么冰凉?这是余宗洋的第一反应。
课本中没有这样的知识,余宗洋开始一户一户走访。寨子里的村民淳朴热情,余宗洋不用敲门,走到谁家门口都能听到进屋吃饭的招呼声。屋里地上挖个几十厘米的坑,填上炭,架个锅,切一块屋里吊的老腊肉,煮上地里的新鲜蔬菜,端起一大杯糯米酒,一顿饭可以边吃边聊几个小时。
通过吃饭聊天,余宗洋了解到村里总共有13个姓氏,这意味着80多户人家分为13个大家族,有些稍大的家族有不同的支系,村里还有几位性格泼辣的妇女,说一不二。有人提醒余宗洋,必须要平衡好各个家族的关系,才能服众,这是村里的“政治”。
余宗洋很有心,不论进谁家都能看到家里缺点什么,有段时间他接连在淘宝上买了好几把火钳子,先快递到县里,再从县里带回村,送到火钳子坏了的村民家。他经常给老人孩子带些食品和小礼物,村民们觉得这个小伙子懂事,大事小事都会告诉他。
余宗洋还把住处搬到了一户村民家,家里男主人姓王,女主人姓姚,这两个姓是村里最大的两个姓,相当于一下子住进了两个大家族里。老两口的女儿出嫁离家,他们就把余宗洋当成家里的儿子,一口锅里吃饭,余宗洋每月交500元生活费,平常时不时从县城买些好吃的回来。
余宗洋拍摄的排扎村(来源:贵州旅游在线)
其实,寨子里的人想发展旅游,从寨门口到著名的西江千户苗寨景区有一条平坦的山路,距离大约40公里,开车不到1小时,寨子旁有一个未开发的瀑布群,景色很美,具备做特色旅游的基础。
县里也有支持排扎苗寨发展旅游的计划,还从北京请来知名的规划设计团队。在余宗洋的脑海里,寨子应该是一副“大干快上”的样子,但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村民们不知道劲该怎么使。
“先让寨子里吵起来。”余宗洋发动村里的党员、老人、妇女等18名代表共同成立管理委员会,跟寨子有关的大事小事都交给这个委员会商议,“经常开会嘈嘈杂杂,但这不是有了生气儿吗?”
管理委员会拉起了村民微信群,在寨里生活和外出的村民都拉进群,没几天工夫就拉进了170多人,群里七嘴八舌地讨论寨子该怎么干,隔一会儿就能有几十条未读信息。一次,群管理员被几位村民唠叨烦了,把一些人踢出了群,“把人踢出去了人心就没了,寨子还怎么干?”余宗洋又重新拉了个群,取名美丽排扎,自己当群主,什么意见都可以发表。
余宗洋总觉得寨子里灰暗暗的,冬天温度低,建筑还都是冷色调,很闷,没有显眼的能振奋精神的东西,他有时三更半夜在村子的后山上晃荡,想村里的事,在老人嘴里那是块阴地,夜里不能去。
他想到了在寨子里挂国旗,“红,醒目!”他很快用自己的工资在淘宝上买了100面国旗。
“选最显眼的一家人挂第一面,高高的挂着。”余宗洋说,村民出门一抬头就能看到五星红旗在寨子里飘扬,特别鲜艳。
第二天,村里发种子,领种子还可以领国旗,一夜之间村里挂了60多面国旗。“在寨子里走了一圈,我突然就笑了,精气神出来了。”余宗洋说。
集体议事、挂满国旗,寨子渐渐有了苏醒的味道,但归根结底还是怎么发展旅游。
北京的规划设计团队给村里设计了非常漂亮的苗族民宿,全木质榫卯结构,县里支持了资金。2017年2月28日破土,7月31日竣工。团队从网上淘了一大批精美的用品,锅碗瓢盆、牙刷香皂、茶壶高脚杯,包装箱堆满了院子,几个人拆快递就花了3天。
在这栋民宿里,可以像吃西餐一样优雅地品尝地道的苗族美食,高脚杯里可以是红酒、可以是西瓜汁,也可以是苗家米酒。每个房间每晚卖280元,餐费另算,夏日里最多的一天有7000多元入账。
收入可观,寨子里炸了锅!
有人立马回家商量改造自家的老屋,余宗洋追到家里,建议村民按照已经建成的精品民宿大兴土木,扩建一步到位,传统的旱厕都改成冲水马桶。有村民返乡,贷款好几十万元,投资建了可以同时容纳100人的餐厅。
寨子里每天的话题都离不开旅游,瀑布群旅游设施项目也上了马,余宗洋像打了鸡血,每天挨家挨户做工作,最初希望每家都改成大民宿,有规模的接待能力才能外出对接旅行社,让游客成批进来,后来觉得现有的老房子打扫干净加上床也行,立马见效。
总有人问余宗洋,你什么时候把游客带到我家?
余宗洋经常反问,你什么时候把床铺、厕所、洗澡设施做好?
“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带来,我就什么时候做好。”
余宗洋清楚,村民们找了大半辈子的发展路,如今随着精准扶贫之路出现了希望,心里肯定还有一些焦灼,“投了万一没人来怎么办?不投错过机会了怎么办?”
村民们改造房屋的进度也能体现出这样的心理波动,村里进游客多的日子,改造工地热火朝天,游客稀少几天,有的人家就没那么积极了,村子好像跟着游客的节奏呼吸。
2017年入冬,村里埋下排污管,家家户户都可以把旱厕改造成冲水马桶了。余宗洋联系工程队给一家人改造了厕所,几平方米的地方放下了一个蹲便器、一个洗手台,还加装了一台电热水器,随时有热水洗澡,这是接待客人的基本条件。
一时间,这个厕所成了寨子里的热门景点,男女老少都来参观。那个月,3户人家的厕所做了改造,一位老人说,活了60多年,第一次站着洗了热水澡。
这一年,12户人家开始扩建自己的老房,有人计划做只有几个房间的精品民宿,有人计划做容纳100人的青年旅舍。余宗洋感觉,村民有了思路,村里就有了起色。
他不断把寨子的变化发在朋友圈里,很多同学朋友帮他出主意、拉客源,一位同学的妈妈在内蒙古做乡村旅游,还特意到寨子里给他支招。
余宗洋原本以为,今年寨子里就能有上规模的接待能力,他嘴里总说着快快快,但现实并非都如他所愿。多数改建、扩建的房子用了1年还没完工,目前只有大约18户人家改了厕所、装了热水器,100多张床今年11月才搬进农户家,还在联系床垫和床上用品,这一切最终都归咎到一个点上:缺钱。
现在,余宗洋会安慰自己说,排扎已经是县里动得最快的寨子了,目标就在眼前。排扎的商标刚刚申请下来,“以后这里什么最值钱?是品牌。”他坚信。
今年国庆黄金周,一对来自大连的母子在排扎苗寨度过了愉快的4天假期,余宗洋为他们设计了攻略:第一天抵达之后体验苗寨的拦门酒,然后与村民一起唱歌跳舞,晚上参加热闹的篝火晚会;第二天爬山看瀑布群,与大自然亲近;第三天和村里的孩子手拉手结对,一起下田抓鱼,品尝苗族长桌宴;第四天漫步寨子后返程。
“4天在寨子里花了500元,来回机票1.2万元,他们说这是终生难忘的旅行,超值。”余宗洋突然意识到,假期亲子研学是排扎苗寨的新机会。
不久前,在一次关于脱贫攻坚的主题论坛上,余宗洋说希望有更专业的人士能帮助开发寨子里的研学主题线路,并加以推广。明年开春以后,寨子里能有200人左右的食宿接待能力,他认为,研学能带来更优质的客源,对村里孩子来说也有更大的意义。
有人问过余宗洋,清华毕业后在寨子里做建房、改厕所、拉客之类的小事,到底有多大意义,余宗洋也问过自己。有一段时间,他每天清晨去寨子河边的栈道上读《道德经》寻找答案,现在他想得很明白,温暖寨子的过程正是一个男人成长的过程。
“村民们现在经济上还不富裕,但精神上一直是丰富的,善良淳朴、坚强有韧劲的样子,在这里才能学到。”余宗洋说,“我做事也渐渐有点章法了,这种成熟的感觉很微妙。”
(原标题:温暖“冰凉”的苗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