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旻昊(2012-2016博士后,生命科学学院)
3月初,倒春寒淌过杭州,搅动了西湖一池春水。
一群科研女学者,裹起高领毛衣、大衣夹克、丝袜和长筒靴,齐聚在一间会议室里,用12小时的热烈讨论,抵抗春日刺骨的湿冷。
“我现在博士四年级,面临找工作还是读博后的人生选择。”“在博士后找工作面试时,不止一次被问到婚育相关的问题。”“系里仅有一位女PI(独立研究室负责人),我正在努力成为第二位。”
这是西湖大学专门为女性青年科研工作者举办的一次论坛,是“西湖女性科学家发展支持计划”中小小的一环。但对于这些科研女性来说,串联起来的女性能量,对她们自身而言,意义并不小。
西湖大学
“优秀的女性容易受到关注,但另外一方面也容易受到质疑。”论坛的组织者、西湖教育基金会副理事长刘旻昊说,当杂音出现时,社会“需要给那些优秀的、勇于表达的女性更多的宽容和支持”。
刘旻昊也是一名女性科研工作者。2011年,她从帝国理工学院博士毕业,进入清华大学,师从施一公,成为生命科学学院博士后,此后还承担了清华大学结构生物学高精尖创新中心行政办公室主任的工作,“从零建立起了高精尖中心的行政体系”。
从本科开始,刘旻昊在长达15年的科研探索路上,看到了不少同行女性逐渐掉队、离开科学界。她有过不解、惋惜,想为她们做点什么。
2016年,她决定全身心投入西湖教育基金会(西湖大学举办方)的创建工作。
2022年,在刘旻昊的发起和推动下,“西湖女科学家发展支持计划”出炉,这几乎是国内高校里最早的女性科研工作者支持项目之一。
当一个女性科研工作者,转身到公益的田野上,科学的尖锐与洞察力,与公益的热情和生命力相遇,就像金属与电流碰撞出的火花,赋予了刘旻昊满满的激情和责任感。
坚定
2021年,时任西湖教育基金会秘书长的刘旻昊,收到了一笔来自捐赠方的经费。
每一笔捐赠都来之不易,需要用到教育和科研的实处,在此之上,刘旻昊还想做点“开创性”的项目。
做公益和做科研有不少共通之处,需要发现问题、找到需求、创新方法。当时,全球层面和国家层面已有不少项目和机构专注于女性科学家和科研工作者的支持项目,但对于高校基金会来说,这“是一个还未被挖掘的领域”。这成为刘旻昊项目创新的落脚点。
刘旻昊
2019年,刘旻昊的脑海里,就设计出了一个公益项目雏形,她想在西湖大学内部成立一个支持女性科学家的计划。在多方公益人士和组织以及西湖大学的促成下,2022年,“西湖女科学家发展支持计划”诞生。
回顾自己走过的科研之路,刘旻昊深知女性会遇到多少困惑和障碍。
2003年4月,当时18岁的刘旻昊,看到报纸上的一则消息:人类基因组计划测序工作已经完成。这意味着,人类生命基因的“天书”,不再是造物主的秘密。
全球生命科学的进步激发了刘旻昊的兴趣,“这是一个生物的大时代”,她想在大学攻读生命科学专业。
但家人对刘旻昊的期待是,读金融、读传媒、读管理。“女孩子学生化出来,找什么工作?”
在反对和质疑面前,18岁的刘旻昊没有退缩,她选择进入英国帝国理工学院,攻读生物化学专业。
大学三年级的暑期,她着手设计毕业设计。指导她的是一位核磁共振领域的女科学家。后者不拘小节,随手拿起一张手帕,就将实验指导写上去。刘旻昊还记得,那张手帕随着实验的进行,在操作台上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被高效、不拘一格的行事风格感染,刘旻昊花了六周就完成了毕业设计。在这名女科学家身上,刘旻昊看到了与传统观念中温柔、细腻有别的女性气质——做女科学家,有点酷。
这段经历,让刘旻昊确信自己科研天赋。她选择继续留在本校读博。
刘旻昊
她回想,本科时自己遇到了非常多优秀的同行者,其中男女比例几乎各半,甚至女性占比稍高。但进入研究生阶段,女性同行者越来越少,“可能只剩下百分之三四十,独立PI越来越少,再往上(女性)就是凤毛麟角了”。
读博期间,刘旻昊有一名女同学,对科研几乎百分百投入,“连吃午餐的时候,都是一边读文献一边吃饭”。但在博士毕业后,这名女同学离开科研界,到投行上班。
对个人而言,退出科研、回归家庭是一种自主选择,但当这种情况频繁发生在女性身上时,我们不得不问一个,为什么?她们需要什么样的帮助和支持?这些问题,一直长存在刘旻昊心里。
刻苦
2011年,刘旻昊告别了英伦留学的十年岁月,选择回国,加入当时施一公任院长的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实验室,成为一名驻站博士后。
那是在2010年,“留学热”仍是一种潮流的年代,刘旻昊选择回国读博,无疑是一种小众、逆流。
在这之前,刘旻昊的朋友也劝她要慎重。摆在刘旻昊面前的,是一条少数人的路,且并不轻松。
选择少数人走的路,是需要勇气和追求的。但刘旻昊没有想得那么复杂,因为在这所中国最高学府上,有她的学术理想,而学术理想是无法单纯用金钱来衡量的。
刘旻昊
回国半年后,当时刘旻昊还在海外的男友来探望她。两人吃午饭时,刘旻昊一直在讲自己研究的课题,感叹自己实验设计的精妙,甚至有点小吹牛。刘旻昊还记得,当时男友非常认真地跟她说:“你现在是一个真正的科学家了。”
刘旻昊的25岁,用她的话来说,是她对科研真正觉醒的时候。与在海外读研时“被推着前进”的感觉不一样,在清华,刘旻昊都自愿待在实验室里。
几乎每一天,她早上九点进入实验室,开始培养细菌,3小时后检查培养情况,最晚可以待到凌晨两三点,这样的生活,一周里占了六天半。
每周有三四天需要操作激光射线晶体,无论春夏秋冬,都需要在温度只有4摄氏度的冷室待大半天。相比她留学英国时在酒吧讨论课题的热闹,“在清华做博士后的时候是做得非常苦的,但这是我自愿的选择”,长期刻苦努力,刘旻昊的身体也出现过不适。但她无怨无悔,坚持着对梦想的追求。
做科研,一点都不轻松,但正是在这种高压的工作环境下,刘旻昊对科研的兴趣越来越大,连跟男友领证结婚,都是在培养细菌的间隙完成的。
刘旻昊的努力和用功,也被施一公看在眼里。很少公开夸赞别人的施一公,曾对同事说:“没想到旻昊是一个这么刻苦的学生。”
2014年的秋天,刘旻昊被施一公叫去参加了一场会议。她的职责,是记录这场会议的内容。
每一位参会者都是来自中国顶尖高校、科研院所、互联网企业的领军人物。后来,他们共同拥有了一个身份:西湖大学倡议人。
西湖大学
刘旻昊意识到,自己见证的是“中国非常顶尖的一批人,在做一件为国家、为他人的,伟大的事”。他们最终成就了新中国历史上第一所由社会力量举办、国家重点支持的新型研究型大学。
这次会议之后,刘旻昊有了一个新的身份,西湖大学筹办委员会办公室主任,从此开始参与、见证西湖大学的创建。
“小我”和“大我”
这场会议,让刘旻昊很是激动的同时,“开始思考和纠结自己内心对科研的选择”。
这场思考和纠结是漫长的。直到2015年7月西湖教育基金会成立,刘旻昊决定加入西湖教育基金会,担负起基金会的日常运营工作。
对一个理工科出身的博士而言,这份工作压力巨大。那时候,每周北京杭州两地跑,除了睡觉,几乎都在工作。有一次,她飞到英国出差,但完全没时间倒时差,就投入到了工作当中。
2015年,施一公在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毕业典礼上,即兴演讲说:“我们清华人的奋斗目标从来不是,也不应该只是简单地找一份惬意的工作!我衷心希望你们每一个人在追求小我的同时,心里也要有一个大我——即便在困境,也要有一个承担起天下的雄心壮志。”
施一公
这份对所有清华学子的激励,同样落到刘旻昊的心田上,催生出了一颗服务科学、教育和公益的种子,促使她从实验室走到公益教育的田野。
曾有人问她:“把所有时间精力都放在基金会上面,会不会更好?”
刘旻昊认真地考虑过。“想在科研上再更进一步的话,我肯定是需要更加专注。但加入西湖大学与作为一个科研工作者相比,我能够发挥的作用更大。所以对我个人而言,这是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机遇。”
相比其他同行者,刘旻昊在行政事务处理、科研项目管理和对外事务等方面,有自己的经验和优势,而在学术领域长达12年的研究、经历和视野,则训练了她良好的表达、逻辑分析和抗压能力。
从清华优秀博士后转入全职做公益,从世界顶尖实验室走出,来到西湖边上“公益办大学”的田野,刘旻昊在转向后,充分发挥了一名“科研工作者”的背景优势。
2021年,刘旻昊就支持女性科学家的第一个落脚点,与资深公益人沈旻深入交流。支持科研女性,女博后是她们首先关注的群体,也是她撬动变化发生的支点。
在成长为科学家的过程中,博士后(约28岁至32岁)是一个关键时期,而对女性来说,这也是她们面临婚恋、生育压力的时候。怀孕生育所占用的一年时间,可能会拖慢她们科研项目的进度,增加参会、国际交流等的阻碍。以刘旻昊的亲身经历为例,她也是在结束了博士后的工作之后,才有时间怀孕生女。种种契机,催生了“西湖优秀女性博士后奖”项目。
目前这个项目已办到第三届,已有9名优秀女博后获奖。获奖者之一的郑碧珠是专注于电化学储能技术的博士后,也是一名从福建宁德小山村走到科学殿堂的女性。
郑碧珠
一个小故事是,她在读博期间,接到了父亲的电话。当时村里正在修建的宗祠,制作牌匾时,要把郑碧珠的名字刻上去。这是宗祠里第一个属于女性的牌匾,因为郑碧珠是村里第一位获得博士学位的女性。
观念和环境的改变正在发生。刘旻昊深知,一个年轻的科研女性支持项目,和科研所需要的庞大经费和精力、时间成本相比,是杯水车薪,但也足够锦上添花。支持女性科研工作者和女科学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肯定的是,“在社会力量的支持下,女性科学家在科学界将发挥更大的力量”。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