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淡定
——读季羡林先生《另一种回忆录》
老虫子
季先生《另一种回忆录》,以举重若轻的笔触叙述其“起伏人生、不辍治学”的生命历程。人们得以通过阅读季先生的这本书,领悟老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貌与思辨的力量。季先生从故乡童年、青春游历、老年回首、治学人生四个方面入手,回忆了自己丰富的人生经历,道出了杂陈的人生况味,文字风格兼具纪实性与抒情性,将时代变迁与个人经验有效融为一体。
季先生呈现给读者的回忆录,确实是“另一种回忆录”,和通常意义上的回忆录不同。不是那种见惯了的线性的、编年史式的叙写,没有那种大马金刀、激扬文字的气派,而像隔壁的老爷爷,坐在枣树下,喝着小叶茶,不紧不慢地给你讲着一个又一个有趣的故事。季先生已然置身事外,那样从容不迫,那样的对生命透彻豁达,但亦惊心动魄。
季先生农民出声,自小苦难,得叔父栽培,命运得以转折。诸多挫折,耄耋之年叙来,亦风和日丽,满是温情。季先生1930年考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毕业后回山东任教。1935年秋进人德国哥廷根大学学习赞文、巴利文、吐火罗文等印度古代语言,在哥廷根有过一段苦涩的异国之恋。后谢绝剑桥邀请,1946年回国,任教北大至今。
季羡林先生学术研究领域颇多,但他亦非“热心”显学,却开拓和填补了诸多空缺,如印度古代语言、中印佛教史、吐火罗文译释等,亦是峰顶无限风光。
季羡林先生对他的老师曾经有过一段精彩的评述:“他们为文,如剥春笋,一层层剥下去,愈剥愈细;面面俱到,巨细无遗;叙述不讲空话,论证必有根据;从来不引僻书以自炫,所引者多为常见书籍;别人视而不见的,他们偏能注意;表面上并不艰深玄奥,于平淡中却能见神奇……”
如果把以上评价,移换成对季羡林这本回忆录的评价,把“所引者多为常见书籍”改成“所用者常为民间大实话”,文句接得严丝合缝,意义也十分贴切。季先生将民间大实话锻造成文学语言的功夫,颇像一位独具慧眼的寻宝者,从别人不怎么注意的语言现象中,提炼出有价值的东西来,再不经意地摆在我们面前,让你眼睛一亮。其实这些语言现象我们似乎也见过,最终却被我们像扔石头一样扔掉了。
这里摘录季羡林先生云卷云舒回忆母亲的文字作为例证。“我出生在鲁西北一个极端贫困的村庄里。我们家是贫中之贫,可以说是贫无立锥之地。十年浩劫中,我自己跳出来反对北大那一位倒行逆施又炙手可热的‘老佛爷’,被她视为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她手下的小喽罗们曾两次蹿到我的故乡,处心积虑把我打成‘地主’,他们那种狗仗人势穷凶极恶的教师爷架子,并没有能吓倒我的乡亲。我小时候的一位伙伴指着他们的鼻子,大声说:‘如果让整个官庄来诉苦的话,季羡林家是第一家!’”
“贫中之贫”和“贫无立锥之地”,肯定是季羡林先生特意锤炼出来的文字,但写来毫无斧凿痕迹,特别是最后,竟让那么一句幽默的话把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轻轻翻了过去。
再如当年季先生留学德国,一时同行艳羡。季先生调侃说“如果一个人能出国一趟,当时称之为‘镀金’,一回国身价百倍,金光闪烁,好多地方抢着要他”。同样是“镀金”,但因为留学国家有所不同,人们艳羡程度当然也就不同了。季羡林先生说:“到德国来镀的金是24k金,在社会上声誉卓著,是抢手货。”“镀24k金”之说,把“镀金”又镀上了一层金,而且由此“声誉卓著”。这种升华语言的做法,表面看来,简单之极。实际上是长期惨淡经营的结果。季羡林先生说:“自古以来,确有一些文章如行云流水,仿佛信手拈来,毫无斧凿痕迹。但是那是长期惨淡经营终入化境的结果。如果一开始就行云流水,必然走入魔道。”
这样精彩的文字,在季先生的书中比比皆是。读来是一种享受,于享受中不经然感动。我们亦非在读字,我们在读季先生一生——回首淡定。有一种人生,如天如地,婉顺自然,果然是这样。
(文章原载清华大学学生刊物《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