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如梦敦煌

2007-05-08 |
如梦敦煌
王铭
从西北回来已经一个半月,每次浏览此行所拍的照片,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每次想动笔留下些许文字,脑海里的印象却又总是难以捉摸,不能沉淀。慢慢地,西北之行离我遥远起来,遥远起来,直到我渐渐地觉得,它已经遥远得只剩下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然而,那种残存的梦境一样的感觉,正让我觉得欣喜。我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企图追叙的,似乎与它恍然相契。当我所能记起的所有的追叙,都最后归结到一个盛大煊赫的古老的名字的时候,我也就明白了此行到底给我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记。
如梦敦煌。
梦是时空的遥不可及。敦煌属于近代史,但无疑它更属于中古,属于一千多年前的那个世界。敦煌是铁道线上的柳园站,一天两夜便能到达,但它在我心中的距离,堪比整个丝绸之路的长度。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敦煌都如同丝路上透过漫天黄沙隐约传来的驼铃声,显得那么飘忽不定,却在岁月的长河中穿越千年,直沁人心。
梦是边缘情结。从中心到边缘,从中原到边疆,敦煌作为边塞的象征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了它的实际历史作用。西去敦煌不远的玉门关、阳关,是这个边城的两个盛名久负的进出口,是汉地与西域的临界点。于是站在中心的爱国志士渴望狼烟烽火,渴望秦月汉关,渴望马革裹尸,渴望醉卧沙场。浪漫者萧条清万里,瀚海寂无波;现实者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豪放者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婉约者汉元侯,自从破虏征蛮,峻陟枢庭贵;荡气者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回肠者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然而,当我们把眼光从边缘投回中心,另一种便惆怅黯然而生。逡巡在边缘的征夫戍子止不住浊酒一杯家万里的乡愁,只落得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的伤叹。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家中早晚望归的佳人也一定如己一样。只是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这种旷绝凄美的相思故事,结局终要归于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便是如梦境一般绰约的边关之夜,这便是残酷得令人悚目的闺思之怨。敦煌就是那么一个边缘之地,边缘得连梦境都显得荒凉萧瑟。
梦是一条狭窄的通道。敦煌守在河西走廊的最西端,这条走廊,从中通到西,也从西通到中。在敦煌的眼前,是浩瀚无垠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在敦煌的身边,南有祁连山,北有北塞山,东有三危山;在敦煌沙州的背后,便是由酒泉肃州、张掖甘州、武威凉州等河西据点所连接而成的一条生命线。这条狭长的生命线,一端系着中原搏动的心脏,一端连着西域广阔的胸怀。然而它恰恰又是那么风雨如晦,那么劫难万千。在历史上它曾被多少次拦腰切断,以致瓜沙之民只能心怀故国,遥以眺念。我住河西头,君住河西尾,只是日日思君不见君,只好共餐河西一路沙尘。这俨然又若梦一般,这头是真实,那头是梦幻。只是对于敦煌,早已分不清哪头是真,哪头是梦了。
梦是渺渺菩提,芸芸众生。我固执地认为,敦煌是一个没有焦点的城市,一个平民世俗的气息盛过王侯将相的地方。精英的历史在这里被有意无意地淡化抹去,只留下莫高于此的千百石窟,万八金佛。那些神闲气定的佛菩萨们,高高在上,俯瞰着世间芸芸众生,竟如梦的主宰者一般。然而他们不是生的主宰者,他们只是梦的主宰者,是众生的梦境创造了他们,而他们又在梦境中笼罩着众生。他们所代表的,不是一时权贵、一世英雄,而是蒸蒸黎民,瀚瀚百姓。我们可以通过敦煌留给后人的佛窟、造像、壁画、文书,翻阅千百年历史的春秋晨昏,借上帝和佛陀之眼,俯瞰渺渺人世,细数历历风尘。这便是如梦境一般模糊不清的历史,这便是没有焦点只有背景的敦煌——历史与敦煌,或许本来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梦是朝圣之旅。“敦煌”之名的大而盛,“莫高”之名的神与圣,都足以使其成为一个理应受到香火崇拜和心灵向往的圣域。这其实是一个信仰和精神追求登峰造极的梦境,它远离现实纷杂,用神圣的名义荡涤着人性不堪的污浊,用虔诚的心绪追寻着灵魂解脱的归宿,以出世的苦修褪去入世的苦难,以肉体的束缚换得精神的超凡。诚然,朝圣的一路是需要经历许多磨难和砥砺的。它可能需要斩断生老病死诸般纠缠,需要克服色声香味触法诸般欲念,需要摆脱眼耳鼻舌身意诸般意识,进入一种诸法空相的境界。在世俗之人看来,这一境界仿佛梦境一般;而在佛家看来,这才是最有意义的终极归宿,而纷乱世俗才只不过是梦幻泡影。
梦是乱世中的歌舞升平。敦煌的标志,一是飞天,一是反弹琵琶,两者一圣一俗,香音共和,在远离中土的西陲边城奏出了一曲响彻千年的霓裳羽衣。不管是来自天堂佛国,还是来自西域杂胡,音乐和舞蹈在这里紧紧交织,绕梁不去,慢慢沉淀下来的,是无数的伎乐神的形象。轻盈,灵动,飘逸,是地上,也是天国,是人间,也是梦境。敦煌,浩瀚沙漠中的这一湾绿洲,对于乱世中土的黎庶黔首来说,不啻于西方净土,理想乐郊。梵音缭绕,香烟熏养,花团锦簇,彩带纷飞,像极了梦中的场景。
梦是落日谢幕前的余晖。敦煌的辉煌,终究是属于已经逝去的岁月,就如同无论多么勇敢的夸父,也终究追不上西去的太阳。躺在鸣沙山的沙坡上,我静静看着夕阳。它映红了天边晚霞,并给面向着它的人们的脸,全部抹上了一层贴在佛脸上的那种神圣的金黄色。然后,夕阳缓缓地下沉,下沉。在经过一次好似回光返照的景象之后,它终于悄悄地沉到月牙泉底下去了。于是夜幕降临,于是绚烂的霞光变成了不久前逝去的记忆。梦在这个时候也悄然结束,而现实的生活则在北京的太阳升起时重新开始。
梦是深刻的断裂感。敦煌这个阴阳割昏晓的梦,完完全全把现实与古老的历史记忆分隔开来。城还是那座城,窟还是那个窟,佛还是那些佛,甚至连风沙都不曾改变过,只是我们今天已经无由回到它千百年前的记忆了。经过一种历史的断裂作用,我们已无法与古人同一情境,同一情怀。于是敦煌的记忆失落了很多,很多可能被焚毁于战火,另外的很多,则可能被深埋于层层沙土之下,永远不见阳光。
当阳光照在党河上的时候,中原的梦从这里出去,西方的梦从这里进来,而古老的记忆便也从这里延伸开来。
只是,跨越了千百时空,我们是否还能听懂呜咽的风沙在向我们诉说着什么?
(文章原载清华大学学生刊物《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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