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司塔,尼泊尔国家公派留学生。先在天津大学学习,第二学期转入清华环境系。2001年毕业后回国工作,后创办公司,做环境咨询业务。
赛司塔在清华留影
九月第一周的某一天。
早上醒来,打开手机屏幕浏览网络时,偶然看到了大学迎新的报导,脑海中一下浮现出二十四年前我进入大学时的热闹场景。
初入大学的日子,是一个金风送爽的秋日,还没来得及适应,便开始了忙碌了的大学生活,经历了令人难忘的起起落落。大约六个月前,我写了关于其中一些事件的回忆录。后来又想接着写点什么,但是一直没能决定内容。到了办公室后,繁忙的工作屡屡冲淡了我写作的欲望。
九月第二周的某一天。
下午一点。我坐在自己办公室的椅子上。
今天在办公室办要完不少事。从早上我就一直想写点什么。但我不知道究竟该先完成办公室工作,还是先动笔。理智让我先完成工作,但内心却始终充满写作的冲动。
我记得曾经在某处读到一句话:大脑的理性思考和内心的情感冲动之间的冲突是最难以调和的。
我正经历着这样的冲突,但最终写点什么的想法占据了上风。于是,我开始构思,——想来想去却没想好要写什么。
我把目光移向窗外。晴空之上,红日高挂。正午时候的太阳是最亮的,然而却很少有人关注。人们要么记得旭日东升,要么记得夕阳西下,要么记得皓月当空,不是吗?
我注意到附近有几只鸽子,它们仿佛沉迷于自己的世界。其中一些鸽子,拍打着翅膀飞到离它们的窝巢不远的其他建筑物上小憩。
我突然冒出一个问题:这些鸽子是如何决定飞到哪里去的呢?这让我想起了在我读书期间或毕业以后又飞往不同国家的同学。他们有些去了美国,有些去了澳大利亚,有些去了英国,还有一些去了日本……鸽子在决定飞向何处前,也会像我们一样考虑清楚吗?它们在生活中也有自己的优先事项吗?对此,我不得而知。
我又注意到其中一些鸽子并没有选择自由地飞翔,而是在窗外的某一个地方驻足而立,久久未动。这些鸽子和那些飞翔的鸽子之间似乎没有什么竞争,也没有相互的嫉妒。这些鸽子会不会在想,在生活中,知道正确的方向比急于开始飞行更重要?抑或它们现在正在养精蓄锐,以准备下一次的排云直上?
窗外还有一株梨树,树上有不少快要成熟的梨子。一些并排蹲坐在窗外的鸽子突然起身,扑棱了几下翅膀,在经历了短途飞行之后,停在这株梨树上。
九月和雨季即将结束,秋天就要开始了。梨树叶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片片树叶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时间流逝,日头偏西,梨树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就像我们脑海中的记忆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加一样。
可以想象,在春天的某个时候,这些梨树将吐出新芽,绽放出白色的花朵,然后结出沉甸甸的果实。我仿佛还看到一些鸟儿在梨树上盘旋,还有几只不知名的虫子,正趴在树枝上休憩。
一些已经完全成熟但没有被人及时采摘的梨,将掉落到土地上。比起那些依然高挂在树梢上的梨,它们并非是因屈服于命运而埋没。恰恰相反,这是一些经历过风雨,已经充分成熟的梨。触地的瞬间,它们发出厚重的声音,这是在诉说它们成长的经历,也是在分享成熟的喜悦。挂在同样一棵树上的一些梨,也许因为经不起风吹日晒,逐渐腐烂、干枯,然后静静地消失。
这梨树上长出来的梨,一些很大,一些又很小。有些多汁,令人垂涎;有些却干瘪,毫无吸引力。为什么同根同源的梨,最终呈现出不同的结果?
这,也许就是大自然的多样性。
人也是如此。即使是在同样背景下长大的受过教育的同伴,随着岁月的流逝,也会大相径庭。
望着窗外的梨树,我的思绪忽然被拉到了遥远的过去。在我居住过的小山村,田野的中央,伫立着一株同样的梨树。长长的枝条,果实累累。
小时候,我常常在假期里整天在田野里玩耍,在小溪中抓鱼。每当困顿与饥饿交加的时候,我会爬上同一株梨树,摘下梨子果腹。尽管有时候梨还没有熟透,但至少能驱走我腹中的饥饿感。
那些梨子的味道,真好。
对于那些挂在树梢的梨,即使看起来饱满而多汁,我也没有勇气采摘。只怕还没接近它们,树枝就会突然断掉。然而,有时候,在生活中我们为了得到一些东西,却不得不承担一些风险。
现在,那株梨树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那株孤零零地伫立在田地中央的梨树,已经不复存在。十几年前的春天,一场大风暴将它击倒并摧毁了它。它被连根拔起。之前没有人发现它埋在土壤中的部分已经衰弱,但就是这看不到的衰弱,决定了梨树的命运。
但那株梨树真的消失了吗?如果它真的不复存在,为什么此刻它又在我遥远的童年回忆中破土而出,而且和办公室外的这棵梨树是如此相似?我又为何如此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吃过的梨的甜味?
也许人们记忆中最甜蜜的一些时刻就像那梨的味道,历久弥新。
梨树的叶子现在一片墨绿。进入深秋,叶子将开始变黄。“秋天是第二个春天,每片叶子都开花”(阿尔伯特•加缪,法国哲学家)。
1997年的秋天,也是我人生中的第二个春天。彼时,我人生的叶子才开始换上了新的颜色。
冬天来临前,树叶会一片一片飘落。光秃秃的梨树将独自伫立在在冬天的寒风中,显得孤独而苍凉。
也许那时候的梨树,正在憧憬着来年新叶新花点缀春天美好,也回忆着在夏天的狂风中迎风搏击的艰难时刻,和雨季来临时所经历的一次又一次的洗礼。
这些回忆,给了梨树足够的勇气与希望,让它在寒冷的冬日里凛然而立。我突然想起黎巴嫩裔美国诗人哈利勒•纪伯伦的一句诗:树木是天空下大地所写的诗。我们将它们砍倒,用它们制成纸,然后在这些纸上写下我们的空虚。
看着渐老的梨叶,我想起了早上照镜子,几丝白发已悄然上头。随着时间的推移,白发会越来越多。除了白发,时间也会在每天、每周、每月和每年,都“创造”着新的我们,让我们的经历和回忆变得愈发丰富与厚重。
不断增长的白发将见证我们的欢笑与喜悦、希望与激情、成功与失败、幸福与痛苦。二十年后,我们将不再一样。每个人的所作所为,都会在时间的长廊中,涂抹上不同的色彩。
我们人生中的苦难会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就像每年春天后的落叶一样。只有我们的记忆会永久保留,就像历经四季而岿然的梨树。
呀,不是说要写点什么吗?我怎么迷失在梨树中了?
我稍微扬起眉毛,目光所达之处,是数十公里外起伏的山丘。山丘上一片蓊郁,本应呈现出的苍翠,因距离而蒙上一层蓝灰色。
仿佛人一般:近观远看,或迥乎不同。
山顶呈现出雨后的朦胧。也许片刻便会刮过一阵风,揭开山头笼罩的面纱;又或者会浓云密布,遮天蔽日,甚至将整座山都隐藏起来,不知所踪。
其实,我们的人生也如同那山一般,时而重雾深锁,林昏瘴不开;时而云开雾散,守得青天见月明。
一条蜿蜒的溪流如玉带般在山间穿行,滋润着周遭的林木。几年前,我因为考察饮用水项目水源到过那里,潺潺流水,混合着鸟语虫鸣,耳边响起天籁之声,宁静的空气中弥散着圣神的气息,真是妙不可言。
回想起当时沉醉的情景,那种愉悦的感觉仿佛再次滋润着我的身体。
的确,对拨动心弦的东西而言,时间和距离都成为次要。
当时考察的项目现在已经被选为水源,清澈的河水通过饮水工程引入城市,惠及千家万户。谈到饮水工程,我的头脑中不由自主地绘制出饮用水取水口、集水池、混凝、沉淀、过滤、消毒等一条完整的自来水工艺流程,加上配套的配水设施,构成一整套供水体系。
大学学习期间的给水工程教材书的页面开始在我的脑海中显现。——与此同时,给水工程专业的其他记忆也活跃起来。
我闭上眼睛,回到了大学的时光。一切那么遥远,但记忆却中的人和事却一点点变得清晰。在学校的四教的教室里(大概是4103吧),黄霞老师正在教我们给排水工程和水质相关的知识,她画在教室黑板上的自来水处理工艺流程图在我的眼前缓缓展开。
我的天!真是不可思议!这些回忆是多么美好!
我头脑中的思维不断地跳跃着,眼前似乎又看到那恣意流淌的山间溪流,奔涌着,跃动着,有时跑得急了,一头撞向一块山石,刹那间水花四溅,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道美丽的彩虹。
最终,在经历了漫长的旅途后,溪水流入水库,后面的日子它不再随心所欲,而是进入精心设计的自来水厂,按部就班,通过一道道处理工序得到净化、加氯消毒,再通过地下输水管道被分配给不同的用户。
我们的人生之旅也如那溪流一般,以不同的节奏演进。有时像水库里的水一样,平静得令人乏味;有时又像输水管道中的水一样,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它却从来没有停止前行的步伐。我们学习过如何让水听话,为我所用;可是,我们几曾学习过如何掌控住生活的节奏,成为生活的主人?我不记得接受过这样的教导。
水库里的水,是我们生命的源泉,每个人都知道它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
水处理中需要用到各种药剂,没有它们,我们难以获得符合使用标准的产品;
那隐匿于地下的自来水管线,则如同血管一般,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净化后的自来水。
我们知道生产自来水所需的要素,但却不知道如何让人生的旅途变得可控。
我的桌上放着一只玻璃杯,盛满了水。我觉得有些口渴,于是喝了一半,顿时感觉好多了。我盯着杯子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里面的水是如此平静与纯净。
如果我也是一杯水,那么我既做不到心如止水,也做不到心无杂念,——我的内心世界既不那么平静,也不透明。我发现自己在一杯水面前被羞辱了。真是惭愧。
很多时候,我想写点什么,却又拙于文笔,不知如何才能真实表达内心的情感。在这个方面,我大概还是个门外汉。
眼前的半杯水安安静静地放在桌子上,但它却让我感受良多。它不言不语,却在这样的沉默中和我完成了交流。这杯水让我的心中突然变得不平静起来。
杯子里的水只有一半,而我的人生之路,大约也过去一半。
一直以来,我们希望生命是激越的,同时我们又想追求生命的平和。如何在这种动与静之中寻求到平衡呢?
我的一天的生活要么始于早上到商店购买牛奶、蔬菜、水果,要么始于办公桌前。于我而言,一天的忙碌之后,晚上便带着些许疲惫返回家中。
我们的时间被家务或工作占据了,在匆忙中我们度过一天又一天。同时,又希望能够挤出时间接触社会,了解周围的世界,并且与朋友交谈。
每天,我们都或多或少地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更多的时候是面对眼前的问题,也会勾勒未来的生活。在静下心来的时候,我们也会思考自己的信仰、信念、愿望与抱负。
我们的所思所想与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息息相关,但有时候又会游离于自己的经历和体验之外。我们会因为已经拥有而思考,也会因为不曾拥有而思考。
无数现实和幻想的潮汐不断涌入我的脑海。好比此时此刻,我突然想,如果上周我就想到当下要写什么主题,那就太好了。就像很多时候,虽然事情已经发生,但我们还是会想,如果事情不是这样而是那样该多好。
当我准备写东西时,我会想,我应该写我自己的事,还是我所生活的这个社会的事,或者该专注于某一个主题?
虽然我最熟悉的是我自己,写我自己应该得心应手。然而当我真正准备码字时,我才意识到写自己更加困难。我如何看待自己的过去?如何评价自己的正确与错误、成功与失败?怎样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如何客观地把这一切写下来?同样一件事情,过去的我,现在的我,和二十年后的我,会怎么看待?付诸笔端的时候又会怎么表达?
当下我对一件事情的体会、认识和评价,在二十年后多半大相径庭,对人生的理解与对事物优先级的考虑,可能都截然不同。
我们对不同的人、地方、时机和社会的每一次经历与理解本身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天我们也都在成为“新的”自己。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也会不断修正自己的看法。
想象一下,二十年后,我对前面所说的飞行的鸽子、梨树和它的绿叶与果实、远山,还有杯子里的水的理解与认识,会一成不变吗?
我想知道,我九岁的女儿在二十年后如何看待新冠疫情给人类社会带来的恐惧,以及迫不得已被禁锢在家里打发无聊的日子,每天只能通过网络课堂来学习?
我也好奇,二十年后,我的女儿对时间、社会和人的理解,和今天的我们有多大的差异?
桌子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打断了我的思考。我点开屏幕,正巧是女儿发来的短信——“爸爸!早点回家。今天的课后作业是写一篇作文,我需要你帮助。”
本来我想自己写东西的,这下可好,女儿给我布置任务了。我究竟是该继续考虑自己的事,还是先帮女儿呢?
七七八八想了很多事,至少我觉得可以凑出一篇东西了。剩下的事情就是把大脑中的碎片整合在一起,有条不紊地表达出来。但看来今天留给我的时间不太多了。
上中学的时,老师常说,一篇好作文应该反映真、善、美。但我不知道,如何在自己的笔下体现出来?
虽然我已经年过四十,但却始终执着于对美好生活的渴望,然而有时我对如何定义美好生活会感到困惑。就好像我现在想写东西,又不知道怎么表达一样。
对于所要写的东西,头脑中大致有了些框架,但要付诸笔下成为有血有肉的内容还欠火候,今天还有一堆公事等着我处理,要完成任务我才能回家,回家以后还得伺候女儿写作文。
看来,我今天只能止步于思考了,写出些完整的东西的想法最终未能得偿所愿。可是,我又觉得似乎无需用有形的文字来满足写作的冲动,因为在我的心中已经写下了一篇文章。
它是正午的烈日从天顶一划而过;
它是秋天的梨叶迸出最后的黛绿;
它是远方山霭苍苍望转迷;
它是案头清水半杯透心脾;
它是伴随着我人生四十个寒暑的斗转星移。
其实,文章就如我们的人生,当我在准备书写它时,我也在经历它,而它,也在不断延续,就像我这篇还没写完,又或许总是无法写完的文章一样。
“林子很美 ——昏暗而幽深
但我已有约定,
沉醉前,还有一段路要走,
沉醉前,还有一段路要走”
——《下雪夜在树林旁驻足》,罗伯特•弗罗斯特, 美国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