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1962年4月上旬的一个周末晚上，我和10 多位同学一道去拜访梁思成先生，梁先生在客厅里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这批青年学子。那天晚上，他的心情特别好，始终笑容满面，妙语连珠，侃侃而谈了三个小时左右。

梁先生首先向我们介绍了1962年2-3月在广州参加全国科学工作会议的情况。他说，这期间，戏剧创作座谈会也在广州举行，3月2日，周总理向两会人员作了《论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恢复了1956年“知识分子是劳动人民的一部分”的结论。陈毅副总理在讲话中说：“科学家是我们的国宝”，并受周总理委托，宣布为知识分子“脱帽加冕”（脱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之帽，加劳动人民知识分子之冕）。会议虽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说到这里时，儒雅的梁先生仍然非常激动，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由此可见“脱帽加冕”对全国知识分子的重要性和产生的强烈影响。

紧接着，梁先生讲了周总理关心和爱护知识分子的许多故事。周总理在会议期间亲切地询问了他的工作、生活情况，鼓励他进一步研究营造法式。印象最深的是总理关心“末代皇帝”溥仪的婚事。溥仪于1959年特赦释放后不久，成为全国政协委员，常与梁先生一起开会。周总理在不同场合讲：溥仪一个人生活太孤独，“皇帝”不能没有“娘娘”，要梁先生他们帮忙物色一个合适的女同志，以便照顾溥仪的生活。在各方面的努力下，已经找到了一个女护士，可能不久就要结婚了。

最后，梁先生花较长时间语重心长地给我们讲了科学技术与人文艺术的关系。他说：你们都去过颐和园吧？游颐和园的人都必定要游览长廊，八百米长廊两边的数百根圆柱完全相同，看似千篇一律，但每根枋梁上的彩绘完全不同，有山林、花鸟、景物、人物，共14000多幅，色彩鲜明，富丽堂皇，一步一景，千变万化，这种千篇一律与千变万化的辩证统一，给人以最美的艺术享受和无与伦比的特殊感受。假如来个荒谬绝伦的设想：八百米长廊的几百根圆柱和几百根枋梁，一根方、一根圆、一根八角、一根六角；一根粗、一根细、一根弯、一根直；一根木、一根石、一根铜、一根钢筋水泥；一根红、一根绿、一根黄、一根蓝；一根素净无饰、一根高浮盘龙、一根浅雕卷草、一根彩绘团花……这样“千变万化”地排过去，那长廊将成何景象？！

翻开一部世界建筑史，凡是较优秀的个体建筑或组群，一条街道或一个广场，都以建筑物形象重复与变化统一取胜，千篇一律和千变万化的统一在城市面貌上起着重要作用。近年来，我国各城市的建筑规划设计在这一点上做得不能尽如人意，有些住宅区的设计“千篇一律”到孩子哭着找不到家；有些街道一幢房子一个式样、一个风格，互不和谐，虽然它们各自都很美观，放在一起则都“损人”且不“利已”,“千变万化”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歩。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就是没有把科学技术与人文艺术相结合。建筑设计既是注重实用的工程技术，也是具有美学价值的人文艺术，二者不可分割，必须相互融合，辩证统一，否则就会出现上面的现象，不是杂乱无章、相互减色，就是千篇一律、单调枯燥。建筑学是这样，其它学科也是这样。只有专业知识而没有人文艺术修养是不完整的，因为人文艺术可以极大地丰富人们的科学想象力，开阔眼界，活跃思维，可以互相启发，相互作用，促进社会发展，共同创造人类的辉煌！

梁先生是我在清华求学期间唯一登门拜访过的著名教授，虽然已经过去60年了，谈话的很多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他那诗意的语言、渊博的知识、睿智的目光、儒雅的气质令我敬佩不已，受益匪浅，终生难忘。自那次拜访后，我就想，若能再次拜访梁先生，聆听他的教诲该多好啊！但一直没能实现，成为埋在心中的一大遗憾。直到2018年4 月举办毕业离校50周年纪念活动期间，我特地和老伴（1970年毕业的清华学子）一起去拜谒梁先生故居，以便了却未能再次拜访梁先生的夙愿。

曾有很多著名教授居住过的新林院小区早已面目全非，梁思成林徽因故居新林院8号也受到很大影响。数年前，几位有识之士将其客厅租下来布置成咖啡厅，以此纪念两位先生并使故居不再受到破坏。我们进去时，只有一位女士在此值班，非常安静，与两位先生“合影”后，我在他们的像前徘徊、遐思，仿佛看见两位先生正在为准备攻城的解放军编绘《北平文物建筑保护目录》；仿佛看见梁先生正与斜倚在病榻上的林先生讨论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图案；仿佛看见梁先生正在北京城市建设规划会上慷慨激昂地陈述保护北京老城区，在西郊建设北京新城区的《梁陈方案》；仿佛听见梁先生站在北京老城楼上痛心疾首地呼号：“拆掉一座城楼,就像挖去我的一块肉；剥去外城墙的城砖,就像剥去我的一层皮”；仿佛听见梁先生义正严词的警告和预言：“你们真把古懂都拆了，将来要后悔的！”；“50年后，历史将证明我是对的，你们是错的。”……

谁对谁错，历史早已证明，无须多谈，人们将永远记住梁先生为保护古建筑和中华文明所做的巨大贡献！梁先生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家国情怀；坚持真理、敢于抗争的高尚品德；规划设计与文物保护相结合的远见卓识；科学技术与人文艺术相互作用，不可分割的超前思维；实事求是、勇于创新的科学精神；严谨治学、诲人不倦的大师风范是当代知识分子的楷模，永远是我学习和做人的光辉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