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9日,晚上五点。
我坐在办公室处理工作,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时间长了,有些疲倦,便将目光移到了附近的窗外。柔和的阳光穿过被雨水洗净的天空,轻轻地洒在西边的高楼顶。我的目光驻留在那个方向,眼睛肌肉逐渐放松。
休息了会儿,我拿起桌上的手机,本想暂时刷一下网页,却在微信上看到了我的中国同学赵冬泉发了新帖子。帖子的内容是我的母校——清华大学的一张校园小景。照片中,朗朗晴空下,古朴端方的清华学堂掩映浓浓的绿荫中,楼前的草坪绿意葱茏,静穆中透出一种安谧祥和。
赵冬泉同学在照片下写道:“特别安静的一个视角,看到后内心非常宁静。”
另一名大学同学林然浩在评论区留言:“五分钟走到后荷塘,内心就开始莫名的骚动。”
“骚动”,是的,只要提起清华荷塘,我的心中就会立刻升腾起莫名的骚动。
因为这是我大学期间最喜爱的地方。
1998年的冬天,大约25年前。
我第一次看到了清华荷塘。对我来说是,那次一次历久弥新的体验。
荷塘位于清华几乎是最中心的位置,却有一种超脱尘世的清净。整个荷塘呈不规则的长方形,北侧有一个小土坡。岸边块石层叠,四面绿树环绕。沿着荷塘边石板铺筑的小径前行,不管怎么走,都可以来到一栋清朗秀丽的古建筑——“水木清华”。汩汩流水从西北角注入塘中,滋养着这方水土。
当我从清华大礼堂向西走,误打误撞来到清华荷塘,既感新奇,复感惊讶。因为,这场景曾经出现在我的想象中。
在中学读书时,我读过美国哲学家亨利•戴维•梭罗 (Henry David Thoreau)和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 (Ralph Waldo Emerson) 的一些散文,散文中充满了对自然的热爱,特别是读到作者对于森林中幽静的池塘的描写时,我的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幅静谧的荷塘图。虽然小时候我的住所附近也有一些池塘,但都极为普通,从未唤起我任何对美的向往。
初遇清华荷塘,仿佛将我带回少年时的那个场景,不由令人欣喜若狂。
至此,整个大学期间我都与清华荷塘建立了亲密无间的关系。散步的时候,我时常会驻足荷塘边,任凭时间偷偷滑走。傍晚无人的时候,觅一安静处凝神静望,仿佛面对的是睡着的孩子那张纯洁而宁静的脸庞。
清华有自己的水系网络,连接着荷塘与其他水体。荷塘与校园北边的万泉河相通,有时荷塘的水位下降时,便能看到万泉河水从荷塘的西北角汇入荷塘。我很喜欢聆听水流从高处跌落撞击水面发出的声响,也在水花四溅的律动中领略着一种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美妙。
雨季,尼泊尔的雨水很多。与此相较,北京的雨很少。尽管少雨,城中也没有大河,但北京井然有序的水循环系统却令人惊叹。在城市公园和市郊,分散着各种形式的水体。
在清华读书期间,我曾有机会和一位学长同去北京郊外的密云、怀柔等大型水库参观。它们为这座国际大都市提供了生命的源泉,创造了生命的奇迹。我并不熟悉清华及周边的水系,但我从未见过校内的水体在旱季干涸,荷塘也不例外。
漫步万泉河边,沿着蜿蜒的河道来到荷塘。河水跃入荷塘,改变了流动的规则,一下子从欢快变得平静。水从荷塘的西北角向东北角缓缓流动,在那里另有一套排水系统,水流的规则又发生着变化。
看着不同的流态,不由得会想起茅泽育老师的流体力学课。即使是现在,我去到很多地方,看到小溪、河流和池塘,仍然会感到自己的见识浅薄,无法窥探其中蕴含的水力学和其他自然规律。
水中不只有科学,还蕴藏着生命的意义。万泉河与荷塘的水,让我想起曾经读到英国哲学家伯特兰•罗素 (Bertrand Russel)的一段话:“人的一生就应该像一条河,开始是涓涓细流,被狭窄的河岸所束缚;然后,它激烈地奔过巨石,冲越瀑布。渐渐地,河流变宽了,两边的堤岸也远去,河水流动得更加平静。最后,它自然地融入了大海,并毫无痛苦地消失了自我。”我不知道万泉河的水从何而来,经过荷塘后流向哪里,又如何到达大海,最终像从未来到这个世界一样无迹可寻。
荷塘周围,柳树、松柏郁郁葱葱,树影倒映在水面上,平添一份安宁。每一棵树似乎都能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一些树在向上的挺拔中追求生命的高度,另一些则在向四周的延展中拓宽生命的广度。还有那低矮的灌木,恰到好处地填充着离地三尺的空白,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这些高高低低、疏疏密密的植物,默契地生长着,形成独特的荷塘风景线。
荷塘边一些地方摆放着长椅,有趣的是,一些椅旁的树干起初似乎要向地面倒伏,但最终却仰起头向上生长,也许是不能接受向命运低头的生活吧。
2011年,校友聚会。我重回母校,又一次来到荷塘。荷塘和那些树木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就如十年与它们初见那般。但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毕竟又过去了十年。十年来,这些树木在春夏秋冬的轮回中栉风沐雨,经历时间的洗礼。树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唯有那挺拔的树干屹立如初,始终守护着脚下的一方荷塘。
2011年的聚会,我见到好多老同学,他们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但我心里清楚,这也是不可能的。十年岁月,相信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独特的人生经历。
冬天到来,荷塘的池面上会覆上一层冰盖。树叶落尽,到荷塘的人也变得稀少,荷塘里的水也变得冰冷。有时候,会看到一些人带着小凳,坐在冷冷清清的荷塘边钓鱼。冰面上的世界虽然冷得快凝固了,但钓鱼的人知道,冰下却涌动着生命,只要有耐心,一定有鱼儿上钩。
我一直认为,鱼在水面结冰和不结冰时候,有不同的体验。正如我们的生活一样,有些时刻像冬天的冰面一样化不开一条缝,有些时刻像春日的池水一样平静,有些时刻却像一阵风掠过水面,激起阵阵涟漪。
钓鱼的人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我惊讶于他们的耐心,因为我实在无法做到。同样,当我看到有人可以长时间耐心地完成一项任务时,会十分佩服,——无论是在荷塘边垂钓,还是在实验室从事科研工作。有一次,我看到大学同学韦超在实验室认真操作的照片,一种敬意突然从心底油然而生。
清华校园环境优美,充满了别样的生机与活力。老师、同学匆匆忙忙地往返于教室、图书馆、食堂,课后学校的大道上自行车熙来攘往,人潮涌动;东西两个体育馆无论早晨还是傍晚,体育活动从不间断。这一切,都彰显着大学无限的活力,让每一个身在其中的人深受感染。
多元化的校园,包容着其中每一个人。无论荷塘边的钓鱼人,大树下的歌咏者,还是醉心于优美旋律的音乐人,浸淫在色彩中画作者,或是在实验室挑灯夜战的科研人员,都是清华不可或缺的人文元素。
到荷塘的人很多,目的也各不相同。来者或形单影只,或三三两两;有的为了观赏风景,有的为了排解烦扰,有的为了放松心境,有的为了放松身体;健步如飞者有之,静坐休息者有之,谈笑风生者有之,若有所思者有之。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荷塘北边的小坡上林木颇多,但没有铺好的小路通达坡顶,所以人迹罕至。更多的人则是因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慕名而来,到先生的雕像前瞻仰或拍照留念。
同样的荷塘,不一样的观者,每个人的兴趣、爱好和动机也不尽相同。正如同样的清华,吸纳着来自不同地方的学生,每个人为了不同的理想、不同的目标而来。
在不同季节,荷塘呈现不同的景色,春夏秋冬各有别样的美;不同的时间,荷塘也呈现不同面貌,早中晚带给人不同的体验。
我一般选择晚上到荷塘散步。夏天,烈日当头,躲在荷塘边的树荫下,可避暑却不可消暑。到了傍晚,暑气散去,荷塘的水面上,升腾起一层淡黄色的薄雾。随着人们纷纷离去,荷塘也渐渐归于宁静。天空清辉朗照,水中冷月无声,岸边树影婆娑,微风簇浪,一池影碎,令人心醉。
月光下,朱自清的雕像也清晰可见。1927年夏日的某个晚上,先生就曾漫步于此,写下了《荷塘月色》。一个世纪过去了,月光仍如流水般,静静泻在这一片叶子与花上。先生若在,面对此情此景,不知会发出怎样的感慨?
三百年前的清朝,修建了这座荷塘,从那时起万泉河便成为荷塘的水源。今天所见,想来和当日的规划,相差无几。中国式的园林审美,在时间的长河中积淀,留下了令人叹为观止的遗迹。我曾在某处读过,著名印度诗人泰戈尔到中国时,遇到一个荷塘,被它的美丽所折服,以至于他离开了下榻的旅馆,要求定要在那荷塘附近住上几日。
暑假天气一般很热,我们有时候晚上出去吃西瓜。瓜摊会摆到晚上七八点。吃了瓜,我喜欢顺便在校园里闲逛一下。行道灯照亮了脚下的路,也让月光黯然失色;每每在不知不觉中,我会移步荷塘,这时月光代替了灯光,为我照亮脚下的路。同一轮圆月,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的感受。
大约在 2000 年左右,大学宿舍通了网络,从而很容易了解国内国际新闻。1996 年,也就是我去中国的同一年,尼泊尔爆发了一场旨在推翻君主制的武装叛乱,这场叛乱直到跨世纪仍未结束,反有愈演愈烈之势。尼泊尔的农村地区逐渐受到武装叛乱的影响。
通过互联网,我了解到政府军与武装叛乱分子发生冲突,造成大面积伤亡。故乡的政治风暴似乎跨越千里席卷而来,在我的心中掀起波澜。有时难以抑制内心的不安,我就在傍晚时坐在荷塘边的椅子上,久久地静坐着,渐渐地,脑海中的风浪被荷塘的宁静所掩盖。
眼前的宁静真实得可以触摸,但我却感觉自己处于一种人为的、虚幻的平静状态。直到蛙声响起,才告诉我眼前的一切确是真真切切,胸中的烦闷才一点点散去,终于可以返回宿舍睡觉。
武装叛乱一直持续多年,直到 2008 年尼泊尔从君主制变为共和制后才偃旗息鼓。国家命运多舛,我们每个人何不如此?
每当我回想起坐在荷塘边的那些时刻,就知道自己的情感已经驻留在那里。这情感仿佛融入了荷塘的水中,令人产生无法言表的亲切和亲密。就如氧气溶解在水里,让鱼儿获得生命的活力一般。正是因为这些融入了我们情怀的事情、地点和时刻,才成为我永远的牵挂。
我没有在下雨时到过荷塘,有时我会想,雨中荷塘边的树叶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呢?
我也没有在清晨到过荷塘,有时我会想,当第一缕阳光越过清华大礼堂,照耀到荷塘的水面时,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一度觉得,自己已经远离了在荷塘边静听花开的日子。此时此刻,我又在想,当回忆伴随着指尖的敲击键盘出现在屏幕上时,那些美好是否就没有那么珍贵了?
早晚散步时,每每看到我们居民区内的两棵柳树,便会想起生长在荷塘边与万泉河边的那些柳树。这两棵柳树绝不会想到,是怎样的牵挂,让它们跨越时空,与遥远的中国清华园的袅袅垂柳遥相呼应。
所幸,美好的回忆,被赵冬泉同学发出的照片唤醒。本以为模糊的记忆,也在刹那间变得被点亮。
写到这里,我再次抬头望向窗外。大半个天空已被西斜的夕阳染赤,远处的楼宇隐藏在一片云朵的阴影中,只留下被阳光勾勒出的金色轮廓线,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