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起、因何故,案上添了水彩工具。虽属闲来无事般的顺手操持,绝非有意为之,却填充了岁时,乃至形成日常课业式的绘事自觉。这显然不是出于某种专业预设,往往多为松散的碎片光影。然而,随着日渐厚实的纸片充盈于案台,水色意象便不再隐身,已然构成一类图画言说,一如视觉化的情景诗篇与文化乡愁。事实上,我对媒介并无限定,只是向来以油彩行笔,亦堪为潮流涌动的局外人。若此前仅为一瞥式的片刻邂逅,近年则有意识地多了几分持久地凝视。但凡有些许时间,我便带着愉悦心态铺展纸本,徜徉其间。这或是一种被生命唤起的偏执,以至于不能用随性或好奇掩饰内里潜藏的穿透力。于此方寸之上,可见世间纷扰之外的满篇喟叹,隐现一处出入有序、烟云萦绕的桃源地,而不见蹉跎与彷徨。
图1 肖芳凯 《景物•园林卷:2011》 69×109 cm 纸本水彩 2020年
即便看似小众,水彩依然有其生成脉络,于历史幽深之处散发出独特光芒。甚至今时某日的刹那间,藉此闪现古贤日常的心境。这种不明就里的思绪,或许只会引发论者的莫名苦笑,但艺术世界的每一步行旅,何尝不是另一种扪心自问的经营。类似流连于纸本的语言变迁与情绪变化,伴随各式创作群体走过了漫长的时日,无非历经几番沉潜之后才渐渐显形。
图2 肖芳凯 《景物•园林卷:2108》 28×21 cm 纸本水彩 2021年
十八世纪晚期,对于以不同目的抵达荒野、乡村与湖区的西洋画家而言,由简便工具构筑的图绘景观,堪称现代议题的一个索引。彼时的欧陆,已见重归自然之旅和主体建构之迹的时间节点。拉斯金阐述了这种衔接古典和现代的“风景”意识,而在写实和浪漫勃兴的缝隙中,纸本水彩亦大体确认了其媒介特性与语言趋向。不同于庚斯博罗的奠基之功,桑德比笔下的乡间景物已凸显水色点染的形式线索,柯岑斯则于片牍尺幅之上铺陈万千气概,其笔触之浑厚与色调之沉着,引领了科特曼、吉尔丁、透纳等后续众星再开新篇,颇有筚路蓝缕之绩。从丢勒兔子的图腾与象征到怀斯风景的静谧与孤寂,纸上流淌的又终是世事春秋。
图3 肖芳凯《景物•园林卷:2219》 27×17 cm 纸本水彩 2022年
此议题镶嵌于中国文化场域,融合之变亦好,现代性阐发亦罢,皆与文化模式、审美趣味和自然诗意等要素息息相关。就宽泛地历史而言,纸本实践足以据此想象以纳入国际语境,从而在分析、研究、记录的形态中塑造日常与信念。正如文人在辗转于故土与疆域的迁职或游观途中,以思索与抒怀的方式,将山色风光镌刻于心迹、袒露于纸绢。
只是,中国绘画虽流变千重,却不改笔墨核心,关乎笔、墨、水、色的阐释自是要旨。唐中叶以来的水墨之法,在王维等名士的演化逻辑中,催生了苏轼等精英文士实践的鼎革之势。继荆浩系统整理笔法和墨法之后,相关理路与雏形便浮现于文人斋室的水色之变,不再视若旁物。而得益于水墨意蕴的升华和象征色系的衍生,晚明时代频繁运用于实景绘画的点染技巧和套色版印,及至清际演绎出颇具现代视角的水彩样貌,形成文人士子重水、宫廷民间重彩的大致雏形。自此,水色之间荡漾着从媒介语言到观念形态的涟漪与波澜。一条往复传统意蕴、推衍中国视觉的纸本之路,亦契合了我持续研习绘事的理念与脉络。
尽管颇为私密的图画样式,冷遇本身反映了艺术之于现实世界的普遍遭际,但握笔行走,不正是艺术家藉以释怀的本来样子么?故繁忙间隙,媒介层面的举重若轻,令我尝试着重新校准感觉系统,以纸本方式聚焦略显失重的视线。
图4 肖芳凯 《景物•园林卷:2220》 37×28 cm 纸本水彩 2022年
二
闲散地水彩勾画,实与我的油画实践保持了一体贯通之势。纸本虽属兴致所至,但部分隐现油彩的转译,某种程度上弥合了现实与理想的边界。这不仅在于相关主题的阐述,更见于语言风格的演练。无论是笔法的运用,还是风景的研究,皆直观呈现了实验性质、文化立场和观念形态。基于主题、媒介和语言层面的结构性延伸,隐约确立了一个视觉框架。
图5 肖芳凯 《景物•园林卷:2216》 26×19 cm 纸本水彩 2022年
从题材角度审视,“风景”实践之于我,已持续近二十载。若加之早期的水墨研习,有关“自然”“风景”的议题则更为久远,尤其沉浸于“园林”其中,经年借此捕捉若隐若现的碎片情绪。从布面油彩到水性材料的延展,很难说是出于媒介拓展、语言趣味,还是文脉意识使然。关键在于,庭园本身的综合性特征,维系着置身当代、溯源传统的一系列隐喻。而作为一种画题,自然、人文及隐逸主题仍依托于风景背后的历史、文化与现实,以及由此生发的价值认同。自荆浩将“景”这一要素提至“六要”之一,画家所为便皆在于以合乎天道之画理,经营自我之景象,亦如海德格尔所言“世界的建立和大地的显现”。依此幽深、玄远的空间修身体道,几是世间日常与伦理的共识,即便当代,仍可据此文化属性不断重构现实景观。
图6 肖芳凯《景物•园林卷:2214》 30×19 cm 纸本水彩 2022年
从媒介方式考量,“水性”意味是一个重要因素。源于水彩和水墨材质的某种共通之处,沿此生成的相关手法便有了足以互为释读的空间。于我而言,完备的皴法系统,不乏变通的模式。有如元际王叔明建基于山势结构之上充满表现力的牛毛、解索皴,层层聚散的非止于水墨淋漓,还在于笔法韵律的节奏变幻;又如清代金冬心之小品逸趣,既见高妙笔意又结构饱满。而园林的媒介特性、空间形式和历史演变之于我的水彩实践,即循此敞开。园林不仅预见了中国绘画的一种后继形态,亦因明清之际远播异域,介入一场席卷欧陆的艺术变局。由此衍生地视觉形式,不单强化了符号化特征,亦将造型手法和审美趣味渗透其间,甚至园林从平面图画到立体结构的丰富形态,一并演化为有关水性技法和语言风格的积染模式。
图7 肖芳凯 《景物•园林卷:2328》 18×28 cm 纸本水彩 2023年
从语言层面描述,水墨意识触发了想象与实践空间。庭院之中的自然和人文景物,枯木、湖石、花卉、杂草、丛林、烟云等,固然提供了入境行吟的理想形态。只是,我虽时而借用古典式风景结构,亦仅作意境烘托的假想,终是意在当下感受。诚然,兼具技术性和艺术性的实景描绘,既强调画面意象的有效指涉,亦需语言本身的匹配度。技法的尝试和改良,除了因循油彩与水墨传统,还在于如何化解媒介与文化惯性的抵牾。于此,尽管园林彰显了空间层次、形式结构和氛围营造的独特性,有着显著的中国式风景特征,但与纯粹水墨略有不同,我在水彩层面同样主要依靠笔法与色彩营造曲径通幽和诗情画意的氛围。
图8 肖芳凯 《景物•园林卷:2327》 20×30 cm 纸本水彩 2023年
图9 肖芳凯 《景物•园林卷:2334》 16×32 cm 纸本水彩 2023年
确切地说,我仍属意于密密匝匝的笔精墨妙,重峦叠嶂的色系变化,以及画面构筑的虚幻之境,予以无限流动、婉转的意味。如若前期尚存明显地影像痕迹,当下则多侧重于局部景致和笔法细节构造的通透空间,并结合光、色、影、线之节奏,将水痕色迹和书写气息融合,形成介于具象与抽象、水墨与油彩之间的图画风格。重要的是,三、两处走笔瞬间或一个局部,便将清雅的韵味和庭院的精髓予以有效呈现。针对笔法水迹的质感,我多采用水墨和油彩不时切换的手法,在层层塑造和罩染积渍的基础上,编织层次有序、虚实相间的空间景物。而几乎仅用一支描笔,水、色皆依托于各式笔法的运用,点线的勾画和体面的延展,以及干湿形态的转化,继而留存相互渗透、融合、碰撞、交接、叠加的疏密痕迹,直至淋漓景物与结构空间逐一呈现。
当然,类似的个体探寻路径,又并非仅仅源于偶发,实质散落于百年视觉流变之中。“国际化”视野抑或“区域性”实践,无论以何种概念予以阐述与推进,终是不得不直面的当代文化命题。水色之中的荡涤,仿若置身不知今夕何年的幻境,再次识别出艺术应有的面貌。
图10 肖芳凯 《景物•园林卷:2325》 18×35 cm 纸本水彩 2023年
图11 肖芳凯 《景物•园林卷:2329》 15×30 cm 纸本水彩 2023年
三
在我的目光所及,那些枝蔓横生、亭台错落的虚幻景致,化身于纸本水痕之间的隐喻与象征,依然清晰可辨。继绘事重启感觉世界以来,水彩便成为画者瞩目的现象,且呈旧问题生发新情境的燎原之势,其间隐约可见线索与方法的两个维度。
作为一条线索,水彩延续了百年来文脉接续的本土化逻辑。长期以来,纯粹地艺术语言和表现性因素,不断引导着探寻包括水彩在内的本体问题。在水墨历史和水彩演进之路上,颇有媒介共性、造型意识和具象手法的趋同。讲究工致的赋色勾勒,或重在意趣的情境书写,皆由水色演化。如同欧陆生成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结构化语言形态,清中期亦曾演变出宫廷油画“彩墨化”和民间水墨“水彩化”的语言样式。抛开颇为浓郁的感官,水性轻灵的柔和视觉、笔踪恣肆的率性迹象,皆促发图绘直觉,唤起不落传统窠臼的新意所在。水彩的笔触质地、氤氲氛围和淋漓水色,极易带入往昔追求奇异视觉的赏鉴领地,并视之为境界制造之举,最终纳入一条语言与风格的实践线索。
图12 肖芳凯 《景物•园林卷:2330》 26×16 cm 纸本水彩 2023年
作为一种方法,则涉及当代语境下的文化构建。水彩之于衔接传统、解析未来的理路,某种意义上充当了一种方法实践的隐形角色,且看似属于媒介、语言的风格研究,却不乏文化观念色彩。我致力于“园林”主题,在于自然繁芜且富于流动感的风景状态,隐现了历史感怀和现实思绪的纠葛,亦颇具古典调性和文士情怀。油画与水墨各有稳固传统,难免存在观念羁绊,从而混淆或忽略两者重合之处的意义。水彩就此扮演了中和属性的媒介,在两种文化脉络和逻辑线索背后,完成方法实践的转身,而绝非仅在于媒材拓展和表现边界的语言意趣,更触及艺术研究的核心腹地。何况,在看似错位的媒介之中,任何笔法的演练,单纯以此区分均不合时宜,因其自始便明确委身于一份日常视觉瞬间的命运。
图 13 肖芳凯 《景物•园林卷:2331》 30×20 cm 纸本水彩 2023年
当我触摸到以上线索和方法踪迹,逐渐感受其间语言魅力,亦旨在文化实践的潜心修行。以此观之,业余式的水彩日常虽非虚言,但即便透露某种专业意识,亦不过是绘画研究的自觉衍生。忽略不断迭代的世相,精湛的作品依旧是那些笔法高妙之作,常令我驻足赞叹。面对语言乏善可陈的事实,在图像泛滥的循环中耗尽的激情,未及酝酿与积蓄,世人便急于营造一种话语信心。置身于此,我竟生出一些幻觉,仿佛是往昔尚未消失的“湖心亭”,透露着时过境迁的唏嘘,并蔓延至园林图画的视觉热情之中。
图 14 肖芳凯 《景物•园林卷:2320》 20×30 cm 纸本水彩 2023年
图 15 肖芳凯 《景物•园林卷:2408 19x28cm 纸本水彩 2024年
坦率地说,纸本媒介的差异与图像脉络的延伸,或仅提供了一种语言和观念互为契合的依据。于我而言,人事与绘事,皆是行于世的方式,无非以不同身影开启游乎草木烟云的生命世界。若非由俗世角色所预设的答案,日常的笔法飞舞已足以让人畅快得无暇思考,从而在空旷的纸本上驰骋。抑或说,以最大限度的目光投向当代世界,亦以最为坦然的分寸免遭世俗浪潮的侵蚀。
故而,今时纸本的“逗留”,不再仅仅只是稍作“休憩”的无意之举。在有关“风景”的构建之中,即便不可避免的穿梭于各式当代话语丛林,但画案前伏身抬眼一瞥的瞬间,绘事本身已不啻为林中响箭。
图 16 《景物•园林卷:2401》 29x19cm 纸本水彩 2024年
【艺术家简历】
肖芳凯,1976年8月出生于江西大余,清华大学博士、艺术家、中国油画学会会员,现任教于深圳大学艺术学部美术与设计学院,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艺术创作、现当代绘画实践及理论等研究,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一般项目主持。先后于中国美术馆(2017,北京)、刘海粟美术馆(2010,上海)等国家级美术馆及国内外艺术机构举办个展十余次,出版《中国当代艺术家:肖芳凯》(2010.08)、《走形:肖芳凯绘画艺术》(2017.12)等画册。作为中国“70后”画家代表之一,持续关注园林图画演变中的文化渊源与生成机制,并沿此展开涉及社会视野的人文模式探讨。近年来,致力于“风景”的绘画语言及创作议题,从实践与理论角度介入,藉由山水大物与庭园小景的视觉转化,以此勾勒当代情境下有关历史、文化及记忆的时空线索与观念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