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誉为“共和国第一住宅区”的百万庄动工于1953年,是由我国著名设计大师张开济先生主持设计的国家第一批公务员宿舍。1955至1956年,百万庄住宅区的第一代居民先后住了进来。他们被从全中国抽调到北京,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组成了新中国重工业发展的骨干力量。作为中国近代住宅史上的重要实践和遗存,百万庄没有停滞在六十年前,而是不断生长。本文回顾了当年的设计和建造过程。
从空中看,百万庄独特的肌理,在杂乱的城市环境中辨识度非常高。子丑寅卯辰巳午未八个区,分列四周,申区和公共设施则位列正中。整个百万庄气象严整,如同一座微缩的城市。(制图:陈瞰)。
百万庄,一个邻里单位
1953年3月22日,张主任开会回来了。设计室的小伙子们看到他胳膊肘下夹着一张大白图,神色昂扬,就知道,一项重要的任务来了。这也许是新中国的又一个“第一次”。
北京市建筑工程局设计院,那个圆脸戴眼镜的张开济主任可谓无人不知。他是院里鼎鼎有名的“大拿”——1935年毕业于中央大学建筑工程系,先后执业于上海、成都、重庆、南京等地,新中国成立后来到北京,开始参与建设新政权下百废待兴的共和国首都。此前,张开济正带队给国家计划委员会和四个部设计新的办公场所,人称“四部一会”办公群。这是国内第一个根据统一规划、统一设计和统一建设的方式建造的大规模政府办公楼群。
张开济先生与“四部一会”大楼。
1950年2月,建筑学家梁思成和陈占祥共同提议,在北京西郊月坛和公主坟之间,设置新的中央行政区,容纳新政府所需的主要行政功能和配套设施。
这是一个雄心勃勃的提案,意欲在北京的西郊再造一座带有中轴仪式感的新城。虽然在当时不具有完全实施的可能性,但却给决策者提供了一种思路。1952年,当时的中央政府决定在西郊三里河地区,建立“四部一会”以及其他一系列部委机关。而张开济接到的新任务,就是给这些政府办公组群修建配套的干部职工住宅区。
“梁陈方案”示意图。
1953年的北京,出了阜成门再往西走,满眼尽是空旷的农田。位于八里庄塔路与五号门路之间的百万庄,只是这稀稀拉拉的村落当中不起眼的一个。正在地里干活的老大爷,刚刚从村干部口中得知,这一片要被国家收购了。他心里盘算的是,家里的房子和那两亩地,政府究竟能给赔多少钱?他万万想不到,一个具有现代意义的标杆住宅区,将会在这里拔地而起。他更不会想到,“百万庄”这么个普普通通的京郊农村的名字,即将被写入新中国的建筑史。
原来荒凉的北京西郊,已经逐渐被辐射扩散的城市包了进去,变成了寸土寸金的地段。百万庄周围的建筑,也是一派现代化的气象。唯独百万庄小区,仍像一个城市中的异质物,一片高楼群落中的“洼地”,保留住了一些属于那个时代的容貌。
然而,身为工程总设计师的张开济,当时手中可以参详的资料并不多。解放初期,国内的住宅大多分散各处零星建造,集中成片的只是兵营式的机械排布,未形成有组织、有秩序并能将生活福利建筑妥善安置其中的建筑群体。老北京的胡同四合院,虽然堪称居住聚落的典范,但新中国成立后再复制这种“老古董”,显然有些不合时宜。况且,它们只是单层“平房”,而当时需要的则是能容纳楼房及各种配套功能的“住宅区”。
难道真的无例可循?当然不是。解放前,在上海,张开济就听说过的一个新名词——“邻里单位”。这是从国外传入的一种西方居住理念。首倡者中有位叫佩里的美国社会学家,他总结出“邻里单位”的完整体系,即在不被汽车干道穿越的街区单元之内,通过合适的步行距离,组织起人们日常生活的各种需求,既安全,又方便。
面对北京西郊百万庄这片356.2亩的方正完整的地块,张开济感到,一个绝好的机会来了——就在此时,就在新中国的首都,他将有机会完整地实践“邻里单位”理论,亲手规划一个现代化居住区的样板。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 秩序,秩序!
秩序!秩序!这个词在张开济脑中一直萦绕。
国家的秩序,社会的秩序,单位的秩序,居住的秩序,这些抽象的“秩序”概念,都得被妥善地安排到一个善美的形式秩序中来。
在总图规划上,最容易体现秩序的方式,就是划分“格网”,形成区块,继而填充功能。张开济铺开图纸,在东西横向画了三根线,大概四等分;南北画了两根线,大概三等分。这些纵横的线条,是将来社区内的道路。这样就分成了井井有条的十二个区块,一种清晰的空间结构跃然纸上。
东西靠外侧的八个区,可作为普通干部的住宅,容纳了大部分的居住功能。中间的四个区块,对于方正的格网进行了错动。既丰富了空间形态,也使社区道路不是一通到底,有利于降低车速。
最北侧的区块内,沿街布置了一栋办公楼,形成门面和屏障。办公楼南面规划为高级干部的居所,被四周拱卫。
再往下一个区块,是整个百万庄的中心。张开济向左右各扩张了一片,分别安置了商业和小学,二者之间则为一大片公共绿地。绿地、小学、商业,都是辐射整个社区的重要公共设施,安置在正中央,从社区内哪一点去都很方便。住区的核心是居民的公共活动,这也符合了新社会以人民为中心的理念。
中心区域最南面两个区块,主要作为后续建设的储备用地。以绿化相隔,区块北侧是拟建的人民文化宫,南侧沿街预先考虑了建设高层建筑的可能。
经过设计部的日夜奋战,一张秩序井然的规划图终于出现在了图桌上。张开济别出心裁地给每个区块都起了名字——以地支为名,自左上角开始,逆时针分别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八个区,中间的部长住宅则为申区。方正的区块,对称的布局,严谨的轴线。秩序!秩序!
百万庄住宅区设计总图
区划格网完成了,每一项功能也都被妥善安置在了特定区块内。接下来的难题是,采用什么样的建筑形态呢?
有两种类型可选:一种是“行列式”。所有楼栋都一排排平行布置,清一色的南北朝向。好处是日照通风俱佳,坏处是整体形态过于死板。
另一种是“周边式”。建筑沿基地周边围合,形成院落。这样一来会不可避免地产生东西朝向的户型,舒适性上会比南北朝向的户型差很多。且周边式住宅转角的内院会“窝风”,室内不能形成“穿堂风”,院子里也通风不畅。同时,沿街面布置的套型还容易受到废气和噪音的侵扰。
不过,周边式布局也有诸多好处。
他最终坚定地了采用了周边式布局。在百万庄这个被大家寄予厚望的样板项目里,张开济渴望达到一种严谨而富于美感的秩序。他时常翻看案头那本1951 年出版的俄文译著《苏联工人住宅区设计》。书中的例图,那种周边式的布局特别具有严谨宏大的秩序美感。这种美感,应该更能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吧!
百万庄里的普通干部住宅,以60平米的两居室为主,也有少部分配置了带客厅的三居。各种户型均紧凑实用,房屋进深较浅,浴室与厕所都有直接的通风采光,朝向内院还设有一个服务阳台。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人均居住面积不足5平方米的条件下,已经相当高档。(制图:陈瞰)
百万庄住宅区建成外景
值得一提的是,在“四部一会”办公楼群的方案中,张开济同样采取了周边式的布局。他把基地分为五个区,中心一个区,是为“一会”,四周各一个区,是为“四部”。建筑群落的分区,形象地体现了政府机关部门的等级秩序。
于是,在后来报给都市计划委员会审批的图纸上,我们看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八个区的普通干部住宅,清一色为三层坡顶小楼,沿区块周边镶了一圈,又延伸进区块内部再绕一圈。这种“双周边”的模式,对于场地的利用更为充分。
百万庄住宅区设计模型
只有被拱卫的高级干部住宅区——申区,采用了二层联排坡顶小楼的形式。这一小规模的行列式,被藏在了小区中间,并不影响整体的规划结构。北侧为入口,南侧为花园,住宅全部呈南北向。意在以这种更高规格的居住形式,与其他区块区别开来,形成级别的差异性。
申区住宅建成外景
申区曾经一直是开放的,其开阔的空场是百万庄居民们一个重要的活动场所。但近些年来由于内部居民要求,进行了单独的封闭管理,有专门的保安值守。
百万庄东西靠外侧的八个区,清一色为三层坡顶小楼,它们大多曾是新中国成立后部委普通干部职工的住宅。时至今日,这片住宅区仍在使用。
六十年后的爱与愁
1955至1956年,百万庄住宅区的第一代居民先后住了进来。
这些人,是首都的新移民。他们被从全中国抽调到北京,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组成了新中国重工业发展的骨干力量。
新的政权,新的事业,新的家,很容易使人们萌生出发自内心的幸福和满足。宽敞明亮的两居室,通了暖气;东北红松木做的大窗户;家具是公家统一配给的。这样的住房条件,在人居居住面积只有不到五平米的时代,该引起何等的羡慕!
中国重工业发展的骨干力量,被纷纷抽调到北京,成为百万庄住宅区的第一代居民。
再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唐山大地震后的结构加固,百万庄中里小区的建设,北侧原先的办公小楼,变成了如同一面高墙的核建大厦,周围三个批发市场的建立,带来大量生意人涌入,以及一轮又一轮的拆迁风云……六十年来,大大小小的改变数不胜数,但是无论发生了什么,百万庄的大结构一直没有变,所有的变化,都被限制在张开济当年规划的区块网格之中,只是换了局部“填充”,而没有伤到整体“骨架”。原先的规划结构,显示出对于变化的极大的容忍度,也因能容忍而变得坚固,耐住了岁月的消磨。因此,如今置身其中,我仍会觉得当年那个风云之巅的百万庄,依然气势不消,魅力不减。
百万庄一景(绘画:陈瞰)
园子的主人,郑重地在自家的小院围墙上挂了这样一个镜框:“春去春又来/花落花再开/四季花不断/园小春常在”。
2012 年,我在百万庄小区对面的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做建筑师。诸如此类的文字,在那一年反复出现在我的日记里。我终于忍不住,在那片三层坡顶红砖楼房里觅得一处住所,安安稳稳地住了下来。
作者在百万庄曾经的居室。
从一个外来的研究者,到一个居住于此的居民,我的视角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对于百万庄的认识,不再仅仅是学术的理解或者表象的观察,而是一种既能沉浸其中,又时常跳脱出来的状态。那些年逾甲子的老居民,卖菜的小老板,做生意的年轻人,从单一的观察对象变成了邻居和好友。寒暑往来,当年的模范小区,现如今仍是非常舒适的居所。作为一个在里面生活的居民,我从中体会到很多生活的乐趣;而作为一个民间的研究者,我从中感受到一种美学和智慧的启迪。
绿荫深处(绘画:陈瞰)。南北沿街的子卯辰未四个区,虽是围合的周边式,但都朝着马路留出了开口,方便居民进出。整个卯区的绿化是百万庄里最好的。
百万庄是中国近代住宅规划设计史上,在初始时期做出的非常有意义的一次探索和实践,有人称它是“共和国第一住宅区”,我以为所言不虚。作为西方“邻里单元”理论在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早期实践,百万庄在一个社区里完整地安置了居民所需的各项功能,如同一个小小的城市。现如今各种时髦小区的噱头越来越多,但是在浮夸的外表下,一个居住区所应固有的内核,反而越来越缺失——一个社区究竟应该满足人的哪些需求?
邻居一位九十岁的老先生告诉我:“大部分五六十岁往上的人,都愿意住在这里。虽然这个小区不大,但是生活比较齐全,什么也不缺。不像新北京一样,住进去了,想出来干点啥都特别远。有人嫌这儿住得不好,就买房搬到京郊,住了一段时间,觉得非常不方便,就又搬回来了。”
百万庄的菜摊(作者:陈瞰)
“嫌这儿住得不好”,其中一个原因,是住在了东西向的单元里。这是周边式布局的一大劣势。不过放在当下,面对都市里大量人口“蜗居”的现实,周边式住区能大大提高土地的利用效率,增加的东西向单元可以满足一些较低收入阶层的居住需求,最终形成各种收入阶层混居的住区。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孩童们在嬉戏。
然而近年来的百万庄,却成了一个难以定义的存在。从不同人的口中,能得出对于百万庄截然相反的印象。但是大家普遍都表示出一种对于百万庄“乱”了的担忧。
百万庄究竟怎么了?
“乱象”的秩序
六十年前,张开济勾画布局出一派符合新政权价值诉求的严整气象,这种自上而下的宏观意愿,成为百万庄的形式基因。然而,岁月在变,生活在变,房子却跟不上变化。
建立伊始,百万庄小区的产权属于中央政府,实际管理权则分属各家单位。住房改革后,住宅套内的产权卖给了各家各户,但社区公共设施的产权仍属于政府,各区也仍由各机关单位分别管理。这种复杂的关系,导致社区的公共利益缺乏一个强有力的力量去维护。
在“房前屋后”这一类属性模糊的公共地带,居民们展开了“圈地运动”,围出院子,搭建棚舍,蔚然成风。倒也难怪,第一代和第二代的老住户文化水平高,动手能力强,在单位研发的是火车头起重机核电站,在家里扎个篱笆种点菜做个衣柜盖个小房,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而低层高密度的设计,也让建筑与土地的接触面大大增加,为居民们进行自发兴建提供了可能。院落周边式的布局,则对于这些私建形成了庇护。每个区围合出的院落内部,避开了公众视线,私建的棚舍最为繁盛;而每个区外面临着社区道路的一圈,私建则较为收敛,以花园和停车为主。
居民中有车一族越来越多,附近三大批发市场的生意人,又纷纷在这里租房子存货,车来车往。
说是“乱象”,是因为很多私人搭建损害了公共的利益,比如占用公共绿地,甚而造成消防隐患。这些确实亟待规范。不过换个角度来看,这种“乱象”,却也蕴含着一种新的秩序。这种秩序不同于张开济所设计的“自上而下”的宏大控制,而是“自下而上”从局部生长出来的自发秩序。
这些依附于一层建筑的灰色空间,成为百万庄最有活力的地带。每一家的院子,是这家人精气神的反映,是主人对于生活的态度和期许的外溢表现。拾掇得好的院子,花繁叶茂,证明这家主人生活欣欣向荣,和平喜乐;如果疏于打理甚至荒废,则说明人丁不兴。
绿萝院篱
这些外部环境空间的搭建,也成了大家交流最为活跃的地带。每每见到,环卫工人聚在一个搭建的阳光房里煮饺子喝酒,老人在小院里侍弄花草蔬果,与隔壁小院里的邻居隔着院墙聊家常。路过的行人,或生或熟,被院子里的陈设所吸引,也会不经意的和主人搭起话来。
这些灰色的地带,又是社区居民关系的一种外在的有形体现。每一家的院子,是这家人“势力”大小的明证。各家的力量在争夺空间的博弈过程中此消彼长,共同形成了一个动态平衡。
私家花园。邻居们在这里互相分享种子、肥料以及种植知识,形成了社区的一个隐形的地缘网络。
百万庄现如今的魅力,我认为就在两种秩序的并存——一种是当初规划时的宏观的统一秩序,严整有力;另一种则是后期逐渐生出的微观的差异秩序,更加世俗而亲民。
这两种秩序相辅相成。先有了原初空间结构形成的宏观秩序,才能允许后期的自发秩序附着在上面生长开来;而也正是这种后发的差异秩序,让居处其中的个人,有了一点根据个人意愿改造周遭环境的可能,在宏观秩序与个体之间的真空地带,填充起生活的丰富细节。
接触越多,越觉得百万庄是一个独特而复杂的存在。一个乌托邦的宏观图景,逐渐被时间覆盖上了世俗的烟尘。每一个当下,都是历史中一个极其精确又难以定义的瞬间。
这是百万庄丑区一栋居民楼的大门。暮色之中,门上的玻璃窗格透出斑驳的光影。
作为中国近代住宅史上的重要实践和遗存,百万庄没有停滞在六十年前,而是不断生长。我期望它能获得外界的关注和保护,保护的关键,就在于其整体的空间结构和形态,这是百万庄的魂之所在。任何改扩建,都不应破坏原有的所谓“九区八卦阵”的结构,不应损伤周边院落式的围合布局。而对于居民的自发兴建,也应因其体现出的劳动和智慧而得到尊重,让其在公共力量的引导和规范下,形成更为良性的居住生态。毕竟在这一甲子的漫长光景中,这里的人已经学会如何利用智慧,营建和改造自己的居住场所,并在其中培育出独特的居住文化。
作为一个宏大的居住实验的活样本,由百万庄所衍生的建筑智慧,早已超越了经济与美学方面的思考,触及了更加艰难并日益令全人类烦恼的课题——我们应以何种方式聚居在一起生存下去?我们又如何在宏观与微观两种层面上,维持与邻里之间的和谐共处?
(作者陈瞰,男,1988年出生,江苏徐州人。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现为成都家琨建筑设计事务所建筑师。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