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清华

本文由丘成桐院士于 2021 年 12 月 10 日在清华大学求真书院首届“成人礼”上的讲话整理而成，刊登于《数理人文》杂志。

丘成桐发言

首先，我很感谢老师们今天的安排，演示了冠礼和笄礼。儒家的思想以礼为主，先父是研究哲学的学者，我很多学问是从他那儿学来的。五四运动说要打倒孔家店，父亲说许多人根本不懂孔家店里卖什么东西，因此我们要了解这个店里卖的是什么东西。刚才我看到了冠礼和笄礼，算是看到孔家店里的一个“宝贝”。

礼必须出自内心。行礼时，因为心中向往，礼仪才有意义。记得小时候喜欢看《史记》。司马迁写到孔子的时候，说：“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司马迁并不是儒家，但他尊崇孔子，到鲁国游历，观看周礼，留下深刻的印象。熟悉礼仪背后的內容以后，儒生们才知道如何去维持社会上的秩序和儒家讲求的中庸之道。

我再讲一个较少人知道的故事。故事见于《史记》和《资治通鉴》。汉朝的开国君主刘邦出身只是个小小的亭长，文化程度低，不太讲究礼法。他常常骂儒生，甚至把儒生的冠抢过来，在上面小便。可是他当上皇帝后，便接受了儒生叔孙通的提议，制订了朝廷的礼仪。看见大臣在朝堂上有秩序地揖让进退，他不禁高兴地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今天表演的礼仪本质上是对人伦的尊重，通过这个礼，你们懂得尊重自己，也要诚恳待人待物。

孔子说：“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我们对所做的事情，总要持着诚恳的态度。如见大宾，即我们对交接的人，抱着尊重的心态。心诚则明，这是很重要的事情。

我小时候念的培正中学是所基督教学校。新学期的第一天，大家要唱一首歌叫《青年向上歌》。记得歌词中有两句话，第一句是“我要真诚，莫负人家信任深”。首先要让家长、朋友信任自己。刚才听到家长们真挚的寄语，这并不是随口说来的，你们要慎而重之的记下来。父母一辈子的愿望都寄托在你们身上，所以要时刻把“我要真诚，莫负人家信任深”放在心上。接着的一句歌词是“我要刚强，人间痛苦才能当”。人成年了就要独立自主，不再是父母庇荫下的小孩，不要碰着问题都找父母解决。在未来漫长的日子里，你们会遇上很多很多难题，所以必须刚强，人间的痛苦才能承受。

我 14 岁时父亲去世了，比你们早晓得人情冷暖，这是一辈子的痛苦，但是也是成熟的关键。自问真诚和刚强是我成功的主要原因。今年刚好是我母亲 100 岁冥寿，我很怀念她，她对我的一生也很重要。她对我的期望很大，我的姊妹兄弟对我期望也很大，期望我成为一个有用的有学问的人。我没有忘记他们的期许。我没有求名也没有求利，主要做学问，也就是当年立下的志愿，到今天都没有变改。总书记说不忘初心，到现在我还是不忘初心。我活得愉快，过去虽然遇过很多艰难苦困，但我处之泰然，只因我相信只要坚强面对，永不言败，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父亲去世到现在差不多 60 年了，我没有惧怕过任何事情。同时我也很小心，有错必改，绝不畏缩。我希望你们也好好想想：每个人都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良习惯，这些不良习惯对你们的人生有很大的负面影响，你们要狠下决心把它改正过来。

现在你们成年了，要学习如何从失败中站起来，这是非常要紧的。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假如失败对你来说都不是挫折，总可以跌倒后站起来，抱着这样的态度奋斗，就一定会成功。人成功时，风光一时无两，媒体夸奖你，讲很多溢美之词。事实上，真的成功往往经历很多次失败，其中痛苦，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若不能从失败中站起来的话，就永远成功不了。伟大的事业没有可能不先经历失败的。证明一个伟大的定理，往往失败过 50 次、100 次，最后一次才成功。没有痛苦，就没有成功。

但是这里所谓的痛苦，并不是真正的痛苦，因为就是通过这种“痛苦”，我们才能了解定理的证明的关键在什么地方。若不了解困难的地方在那里，就无法完成伟大的事业。没有经过“痛苦”，或者不晓得那些伟大数学家，高斯也好、黎曼也好，他们走过的路、他们经历的艰难险阻，就不能真正地欣赏美妙之所在。

我看传世的论文和著作，刚开始时总觉得不难，但当我进一步思考，如果当时面对这问题的是我，路应该怎么走？你们会发觉其实比想象要困难得多。每一件成功的事都要付出。但是你要知道付出努力，投入最美妙的地方，才让你快乐，让你成功。每天早上，王玉明院士会寄一首他写的诗给我看。他不停的修改，一直到他认为完美为止，最终出来的诗也真的很美妙。所以，做事一定要经过很多奋斗，克服很多困难，才能让自己高兴和满足。

我常常说，欣赏通过自己的努力而完成的事情，比世界上的荣华富贵都来得重要。有些人做很多不应当做的事情，最后成功了，至少表面上如此，我并不欣赏他们得到的那种荣华富贵。我真正欣赏的是通过自身努力，发挥自身能力所完成的事情。

我一辈子花了很多功夫，也做成了一些事情，并不见得达到我最满意的程度，但是我很高兴。我今年 70 多岁了，我觉得自己一生都很快乐。不是因为赚了很多钱，我也不缺钱，我始终不会因为钱而高兴。我觉得因为我自己努力而成功了，才是让我真正高兴的事。我期望你们今天成年也明白这道理，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成人礼”现场

历史典故

高祖不喜儒生

骑士归，郦生见谓之曰：「吾闻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原从游，莫为我先。若见沛公，谓曰臣里中有郦生，年六十余，长八尺，人皆谓之狂生，生自谓我非狂生。」骑士曰：「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郦生曰：「弟言之。」骑士从容言如郦生所诫者。

—— 《郦生陆贾列传》

叔孙通订汉廷礼仪

汉七年，长乐宫成，诸侯群臣皆朝十月。仪：先平明，谒者治礼，引以次入殿门，廷中陈车骑步卒卫宫，设兵张旗志。传言「趋」。殿下郎中侠陛，陛数百人。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以次陈西方，东乡；文官丞相以下陈东方，西乡。大行设九宾，胪传。于是皇帝辇出房，百官执职传警，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至礼毕，复置法酒。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觞九行，谒者言「罢酒」。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竟朝置酒，无敢讙哗失礼者。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乃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

—— 《刘敬叔孙通列传》